寒生嘶吼着去抓鹿时的手,但极速旋转的空气漩涡让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鹿时的发丝和衣袂从他指缝间溜走,对方周身散发着的那股森林之气也被吹得一干二净。
鹿时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两只手抬起,拼命捂住头顶的一对鹿角,防止被大风折断。他现在在龙卷中不断被旋转回抛,没有功夫将其收起,剧烈的晃动也让他说出的话被切得零零碎碎:“小,小殿下……”
寒生处在海龙卷的外部,还在竭力跟随着鹿时的位置上下,伸手想要把他拉出来:“山神大人,你还能稳住重心吗,先尽量拉住我的手!”
鹿时的手伸不开,声音越发模糊,就连他的身影也快要被席卷得看不见了:“小,小殿下……快离远点,不,不要……被卷进来了……”
“山神大人,你先别说话,抓住我!!”
寒生怕他听不见,嘶吼得嗓子都要沙哑。奈何鹿时身体轻得像是一张纸片,在席卷的狂风中被肆意颠来倒去。每次好不容易要抓住他,就被风流猛地吹远了,待到重新被盘旋回来,又已经被上升到了更高的地方。
卷着卷着,鹿时就消失在了寒生眼前。
就连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喊,也被呜呜的风声给吞没了。
“山神大人!!!”
喊出去的声音马上被疾风吹走,没有留下一点余音。嘶喊结束后,他喉头连着舌根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仿佛吞下了一万根针,扎满那处所有的血肉,马上就要渗出血来。
他急切地寻找,希冀着能够再次在那灰黑交错的漩涡里找到鹿时的身影。不多时,寒生看见离他最近的龙卷边缘,刮过了一样白色的东西。
不是白色,是浅青色,如同一只硕大的蝴蝶,从他眼前翩然飘过,然后,就像鹿时一样消失了。
那是鹿时的外袍!
寒生张大嘴,还想呼喊,还想找寻鹿时的去向,但身后忽地响起的一声震天的雷鸣,让他不得不转过身去,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这一看,他看见陆溪屿从云层当中坠了下来。
陆溪屿那么轻,像一片落叶,失了自身全部的重量,飘飘然,几乎要融入天地。又那么重,是不带一丝偏移地笔直下落,完全没有施加法力阻止——仿佛也没有力气再施加法力了。
“啊……”
寒生张大嘴巴,望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出了无比惨厉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喊着朝陆溪屿冲过去,贴着海面飞掠而过,黑色的衣袍在风雨中向后高高飘起。因为大雾朦胧,隔远些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和身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一晃而过。
甚至,若是有人曾经有幸见过寒生的本体,会认为那就是他特地化的原形。
寒生离得越近,越能看见陆溪屿此刻的模样。
陆溪屿身上沾了血,和雨水混合着晕染开好大一片。头发乱糟糟的,发髻也散了,像一头乱麻绳在空中飞舞。
先前一段时间寒生光顾着鹿时那边,虽知道陆溪屿在云层里和麟珹打架,但没有过多关注,觉得他应该是能抗住的。现在看来,寒生还是小觑了麟珹。
陆溪屿一直在下坠,一直在坠。寒生能看见他闭上的双眼,双眼前方两片细长的黑睫,在风雨中颤动。他看见他的脸上溅了不少血,被雨稀释开了,一片红一片黄,覆盖住他的毛孔,覆盖他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他还看见围绕在他周身漂浮的小血珠,不知道从哪里的伤口冒出,风吹得一颗颗滚动成团,又四下蹦散开去。
寒生离陆溪屿很近了,他拼命伸出手去捞他,去抓他的衣角,却没有抓住。陆溪屿与他擦肩而过,往下方的海水跌去,他什么也没抓到,唯有对方带着血腥味的衣摆在脸上拂过一遭。分明很轻,却像是打了他一个巴掌。
“咚”地一声响,海面上炸开一朵硕大的浪花。寒生亲眼看见陆溪屿的背部将海水砸开,在他身体周围一圈形成小山似的浪墙,随后下沉,消失。
浪跟着往中间涌,形成一只闭合的水莲花;继而向下凹陷,波纹向四周涤荡开,经过无数圈的拂动,与海面融为一体 。
就像是凭空而出一只深渊巨口,将他吞吃了进去。
暗沉的海水能见度极低,陆溪屿一落到水中,便再也看不见任何影子。寒生像是发了狂,分明也不知道他在海水里的什么位置,就是埋头拼命往下冲。一口银牙咬紧,从唇齿间的缝隙喷出滚烫的气流,右手伸出,五指张开成爪,如同一簇离弦的箭矢笔直刺向海面。
待到他掌心贴合海水的那一刹那,才能看明白他要做什么。
“砰!!!”
寒生一巴掌拍到海面上。
那一巴掌绝不是轻柔的放置,而是排山倒海,带着可以将此处几千公顷海面震动的气势,怒不可遏地拍下!
刹那间电闪雷鸣,云层间滚过一阵刺眼的白色光亮,风雨止息了半刻,随即更加迅暴猛烈。雨幕随着飓风摆动,从苍穹到海面,天地被联通,似一屏珠帘,上下相接,一视万顷,又宛若银河倒注。
再往下看,会发现,整个海面,竟是被寒生震起来了!
寒生大张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也许是因为完全发不出来了。他双眼圆睁,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海水,喉咙里大口喘息。
海水在上升,但并非是因为风浪,而是因为寒生刚刚那一掌。整个海平面,以及海面上漂浮着的船只杂物,全都带着淅淅沥沥的水流腾空而起,上升了近一尺来高!!
“咔咔……”
寒生双耳发嗡,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没有抬头,连此刻自己周围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干涩的声音,有血腥味涌上来,萦绕着他的喉咙和舌根,很快抵达嘴唇。
他往下方的海面上吐出了一口血。
那团血与海水接触,立马就被扩散开去。寒生的掌心还紧贴着海面,释放出的妖力以他为中心,将其往下按压出一个凹陷的深坑,其余的海平面则越涨越高,几乎到了可以将他整个包围的程度。
在云层里的麟珹没有下来,就只是远远地望着,应该也是在观察他究竟想干什么。
寒生视若无睹,依旧埋着头,纤长的头发从耳畔披下,末端垂落到水里。
他的身体呈现一个倒吊的姿势,手上源源不断往海水里灌输妖力。也不管自己体内现在究竟有多少,会不会被用光,就只是提取出来,然后一点不漏地往手掌底下灌输出去。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胸口剧烈的涨痛感,体内被他父亲授予的那颗妖丹正在疯狂运转,四肢百骸的经脉都烫得不行,浑身血液像是要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几个时辰,也可能不到半刻,他觉得自己的鼻下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黏糊糊地从鼻子里冒出来了。
不,痒的不只是鼻子,还有耳朵,眼尾也是。像是趴了几条虫子在上面,在沿着他的皮肤缓缓地蠕动爬行。
寒生痒得受不了,维持着右手发力的同时,艰难腾出左手来,往脸上发痒的几个地方抓去。
他没有抓到虫子,别的也没抓到。他脸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沾,手指捏了个空。他有些生气,觉得这是在浪费自己的精力,收回手。刚想和右手交错着输送妖力,一摊开掌心,看见鲜红一大片。
是血。
好多血。
从他刚才摸过的鼻子耳朵和眼睛周围蹭下来的。
寒生神情有些恍惚,好一会儿都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终于还是弄明白了。
他现在体内的妖丹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父皇的。他父皇在离世之前特地将妖丹里大部分妖力封住,只留下一些够寒生日常使用。
因为后者的妖力是他曾经妖力的几百倍,要是全盘塞进寒生现在的这副躯体里,他承受不住。
但寒生非要拼死拼活往体外灌输妖力,硬生生将他父皇对妖丹的封印破开,导致里面蕴藏着的力量如泄闸般涌出,冲破他的经脉,爆开他的内体,使他七窍流血,灵气外散。
云层里的那条巨龙俯视着海面上的奇观,微微眯起眼睛,显得很是不可思议。
寒生的眼皮眨了眨,将睫毛上粘着的一颗血珠抖掉,收回贴在海面的手,也收回外发的妖力,在低空抬起头来,漠然地注视四周的景象。
海上的风浪止住了,海面也再掀不起波涛。
不是天气由阴转晴,也不是麟珹停止了搞鬼。
而是它们,全都被冻住了。
整个瀛海,几千公顷的海面,往下深度三丈,全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了。
寒生之前因为发力而在海面上按下去的那个深坑,也被冻出了形状,呈一圈圆环状,包围着他。
先前的那些船队,底部都被冻在了冰面里,不会再摇晃。船上的船员难得一个没少,依旧抱头缩在角落里,快要被当前的景象吓晕。
寒生在半空翻转身体,下落到冰面,稳稳踩住。看看周围,朝着一个地方往前走。在冰面上走了一里左右的距离,停下,低头看着眼前蜷缩在冰面上,捂着后背连声叫唤的陆溪屿。
寒生方才拍在海水上的那一巴掌,威力之强,不仅把海面上所有浮着的东西震飞,还把沉在水中拼命扑腾的陆溪屿也掀了出来。
然后因为海面迅速结冰,接住了即将掉回水里的他,陆溪屿便结结实实仰面砸在了冰面上,差点把腰摔断。
“啊啊……痛死我了……阿生,我没被那老龙精打死,差点在你这冰面上摔死了……”
陆溪屿没了之前从空中掉下来那副死样,嘴里嘶哈嘶哈地倒吸着凉气,慢吞吞从冰面上爬起来,嘴里倒还能说话:“阿生,不过你真是厉害啊,这么大一片冰面,都是你弄出来的?你把整个瀛海都冻上了?”
寒生只是站在他身后,不回话。
陆溪屿觉得奇怪,又唤一声:“阿生?”
寒生还是没回应。陆溪屿以为是自己之前私自将他困在礁石上,惹得他生气了,好脾气道:“阿生,对不起嘛,我那个时候是太害怕了,怕你一个冲动,万一又做出什么——”
陆溪屿话说到一半,寒生直挺挺地从他身侧倒了下去。
“阿生!!”
陆溪屿失声叫道,几步冲过去扶起寒生,把他在自己怀里翻一个面:“阿生你怎么了?!阿生!阿——啊啊啊啊啊!!!”
陆溪屿在看到寒生满脸血后,被吓了一大跳,很没出息地吼了出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七窍流血?!阿生!!!”
他一把抓住寒生的手腕,试探他的脉搏,发现他体内的妖气简直混乱得一塌糊涂,而且还在不断随着流出的血向外散失。
陆溪屿慌了神,看着寒生脸上到处流淌的血,下意识用衣袖去擦,结果越擦越多,给他整张脸都擦成红色了。
在擦的过程中,陆溪屿的手发起抖来,呼唤的声音从嘶吼变成低声呜咽,再到发不出一点。
陆溪屿彻底慌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瞳孔震颤得厉害,几乎要看不清面前的寒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也许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在做梦。
他现在应该还泡在海水里,没有被掀上来,寒生也还没有冲破法阵,冻住海面,更没有这样七窍流血地躺在他面前。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来到瀛海,没有经历这一切。他还好好地躺在杪秋院的院长寝房,寒生像往常一样趴在他胸口睡觉。睡着睡着嘟嘟囔囔说热,他就拿把蒲扇在旁边给他扇风,扇了没多久,寒生热意没减下去,自己反倒睡死了。
然后寒生被热醒,就爬起来揍他——哪怕揍他也好,扇他几个大嘴巴子,接着一脚把他踹下床,也不要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
陆溪屿握住寒生的手腕,头埋下去,将自己的脸贴着寒生的脸,轻轻蹭着。蹭了一会儿,头转过去,嘴唇含住寒生的嘴唇。
他的法力被他从体内朝寒生运输过去,小心翼翼,极度轻柔。
陆溪屿手上还捏着后者的手腕,能够感觉到对方经脉内紊乱的暗涛被打乱,被强行牵引着往原来的位置上回溯。尽管速度很慢,但多少也算有了起效,寒生七窍内外淌的血渐渐止住了。
就在他们在冰面上拖延的这一段时间里,天上又重新陷入了更为猛烈的态势。一道深蓝色的线条和一绿色光点纠缠在一起,东拉西扯,横冲直撞,散发出的凌冽锋芒几乎要把整个天穹撕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