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开始宫芜借钱就不爽快,最后这笔钱还是到了寒生手里,想想便能知道,寒生是用什么东西跟他做了交换。
再看那带血的羽毛。作为在全天下都算是珍贵宝物的寒凛雪鹰一族的独有物,尤其是举世罕见的黑羽,应该是被宫芜看上,要寒生从身上拔下一些来给他作抵押。
陆溪屿从袖中掏出那根黑色的羽毛,捻在手里,反复用视线临摹。直到将它的形状和颜色全部刻印在脑海里,从袖中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口袋,将其珍重地放了进去。
*
寒生回来后,陆溪屿好不容易定了心神,能够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后面批改案牍了。
桌上和四周地面堆积的案牍都快堆到天花板,只要随便从中抽出一本,高耸的危楼就会轰然倒塌。
陆溪屿曾经尝试着从上往下按顺序拿,但依然会塌。来回几次之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把将它们全部推倒,然后将自己埋在书堆里,只露一个脑袋和一双手,毫无感情地就近进行工作。
寒生倚在书房门口看他,手上拿了一盘糕点在吃。
陆溪屿批着批着就暴躁发脾气:“啊啊啊烦死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来解决!他们那些地方的捉妖院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点屁大的事都不会办吗?!”
寒生面无表情道:“谁让你要坐上这个位置。”
陆溪屿哭道:“呜呜呜……我要知道当道盟盟主屁事这么多,才不会去参加什么选拔嘛,费力不讨好……下回再也不来了!”
寒生道:“把嘴闭上吧,赶紧看,看完我想去街上逛逛。”
陆溪屿立即道:“好!”
他变得动力十足,反手在身边抓过来一本案牍,打开来,准备用笔在上面批改。然而,仔细一看内容,霎时愣住了。
旋即叫骂道:“是不是有病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用女人和童男童女祭祀海神?这哪里的事啊?”
寒生道:“什么?”
陆溪屿拿着手上的案牍朝他告状:“阿生你看!这份文书是东南那边的一个捉妖院寄来的,说他们所靠近的海域里有一不知名妖怪,每年都需要向他投祭一年轻貌美女子和一对童男童女,否则就会掀起滔天巨浪,将沿海的所有村庄淹没。”
寒生蹙起眉,在陆溪屿身边坐下,拿过他递来的东西,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中戍东南方邻近的海域……不就是瀛海吗?那里是瀛海龙王的地盘啊?”
陆溪屿道:“对啊,我也觉得奇怪,他堂堂一个龙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妖怪进奉给他食物珍宝,怎么还要用这种手段去恐吓人类?”
寒生道:“而且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中戍的东南方,是由穿心院在管辖吧?那里所有的地方捉妖院都归他们所属,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也是上报到他们。怎么这回跟之前青光院的事情一样,也绕过他们报到我们这里来了?”
陆溪屿道:“不知道啊……”
“还有,穿心院那边,就是盛长南在管吧?他师父从道盟盟主之位上退下来,是不是也回院里了?”
“对,之前他师父在兰阳的时候,穿心院就他一个当家。现在他师父回去了,所有人就应该都在院里了啊?那沿海的小捉妖院还说他们拿不清海中妖怪的实力,怕贸然行动会全军覆没,希望道盟能够出手参与此事……怎么不先叫穿心院去管?”
寒生将摊开的文书丢到书桌上,站起身道:“还能是什么原因。那穿心院一院子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想和他们有所瓜葛罢了。就算向他们求了救,估计也会被推三阻四,纠缠许久也不给出个结果,到头来还得找我们。”
陆溪屿道:“那我们怎么办?”
寒生睨他:“你作为道盟盟主,你怎么处置?”
“呃……派人去那边看看?”
寒生没说话,还是看着他。
陆溪屿赶紧改口:“我,我亲自带人过去看看?”
寒生收回视线,道:“嗯。”
陆溪屿还在探头探脑:“‘嗯’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寒生脸色一沉,一手捏在陆溪屿后颈,两指使劲:“嗯!”
陆溪屿被掐得吱哇乱叫,缩起脖子从寒生手底下逃出,边从书堆里往外爬边喊:“啊啊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叫人收拾东西!!”
寒生望着他跑远的背影,鼻中哼出一口气。脚下挑了挑,踩到地板上没有放书的地方,靠到书架边,抬头搜索,从上面拿了一册地图下来。
这是他在这一世刚来杪秋院时,后者给他看过的天下人妖两族疆域分布图。
翻开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寒凛疆域。
看到“寒凛国”这许久未见的三个字,寒生照例心颤了一回。但没有过多停留,视线很快转向占据整个地图东南一大片的,标名为“瀛海”的区域。
那里的大陆版图正好有一块凹陷进去的地方。在凹陷的西北约莫七十里处,有一个红点标记的城市,正是穿心院所在的绛州。
寒生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心中有些微异样的感觉。将地图放回原处,去到卧房,准备收拾一下要带在路上的东西。
此行路途遥远,寒生没指望陆溪屿能给他们连人带车直接送达目的地,所以带了些干粮和衣服,打算老老实实赶路。
陆溪屿平日很少带弟子出门,怕那些兔崽子没了杪秋院的束缚,在外面会掀翻天。仅有的几次,都是带人出去找逃跑的寒生。这回,他在弟子里点了几个还算听话的,让他们跟自己一道出去见见世面。
陆溪屿才刚把马车牵到前院,还在教训跟他出门的弟子们,说不许在外面胡闹,否则他回来一定会好好收拾他们。寒生提着一包行李走到马车后方,一掀开帘子,就发现云云仙和安无霁已经坐在了上面。
寒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云云仙屁股稳稳地抓着座椅,有一种无论寒生怎么驱赶他,他也不会下车的气势。道:“我要跟着你,看你又要出门去搞什么名堂。万一你死在外面,杪秋院就没人养我了。”
寒生无奈,道:“那你在外便好好跟着我,不要惹是生非,也不要一生气就负气出走。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到时候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云云仙不屑道:“要你说。”
陆溪屿一开始只备了一辆马车,打算让寒生坐车上,跟着他们的弟子则御剑在天上飞。但此言一出,弟子们当即就闹腾起来了,说什么他根本不是人,居然要他们御剑飞几天几夜,摆明了就是想把他们累死。
陆溪屿受不住耳边的尖声叫喊,迫不得已又牵了一辆马车过来,把车交给那六个弟子,要他们自己看着办。
有一个弟子哧溜一下蹿上马车的前座,一屁股坐稳了车夫的位置。其他弟子没赶得及,立即掉头鱼跃钻进马车车厢,在里面为了争抢座位大打出手。马车吱呀作响,摇晃得几乎都要散架。
陆溪屿怒不可遏,跟着爬进车厢,在里面将每人挨个收拾了一顿。等到他们老老实实在座位上坐好,这才一边威胁着一边下车:“谁要是再给我胡闹,现在就给我滚回院里,一辈子不准跟我外出!”
车厢里没动静了,陆溪屿满意地拍拍手,把他们那辆马车拉到院外。刚让寒生上车,一转身,就看见杪秋院门口挤了一堆圆溜溜的小光头。其中为首的一个,陆溪屿记得是叫修诚小和尚。
修诚手里面捧着一个木鱼,看上去是刚才经堂里面跑出来的。抬头仰望陆溪屿,眼里尽是可怜之意:“院长,你们……又要出门吗?”
陆溪屿道:“嗯,中戍东南方有点事情,要过去一段时间。”
修诚道:“可院长,为什么你每次出门,都是带你们东道院的弟子啊……我知道,佛道有别,可我们不都是捉妖师,而且都是杪秋院的一员……院长,你什么时候能带我们出门捉一次妖啊,我们也想出去……”
陆溪屿些微怔愣,看向面前一堆圆头大眼的小和尚,仔细一想,发觉自己好像真的很少有带过他们。
虽说他们在院里都是归方丈管辖,平时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也都是他们出去解决邢城周围的大小事件。但终归没有由自己亲自带领过,甚至未出过远门,也没有参加各式道场的历练。
陆溪屿盯着修诚脑袋上的一串戒疤,抬起一手,在那光溜溜的脑门上摸了摸,道:“好,下回带你们,这次你们在院里好好看家。”
“小崽子们!都跑哪里去了?怎么经堂里一个人都没有?!人呢?!!”
老方丈腋下夹着小淑,从西佛寺的方向横冲出来,一手挥舞法杖,到处骂喊着找人。
一听到他的声音,围聚在门口的小和尚们立即作鸟兽散。临走之前,陆溪屿听见修诚一声惊慌失措的道别:“院,院长,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陆溪屿望着一秒空旷下来的杪秋院前坪,叹一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在路过弟子们的马车时,有一个家伙从窗户里探头,道:“师父,你在和那帮小秃驴讲什么呢?干嘛要带他们啊?”
陆溪屿一拳头捶他头上:“闭嘴,给我滚进去。”
寒生感知到马车前方一重,知道是陆溪屿坐上来了。从前方车窗探出头,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陆溪屿拉直缰绳,眼睛目视前方,道:“没什么,就西佛寺那群孩子看我们又出门,还带着那几个兔崽子,心里不平衡呢。”
马匹一阵嘶鸣,在黄昏浅淡天光的映照下,他们缓缓朝邢城的南门方向驶去。
寒生点点头。稍微思索一会儿,趴在窗口上,道:“话说,为何我目前见过的所有西佛寺的和尚,都是孩子?东道院的弟子也是,杪秋院里除了你和方丈,其他所有人的平均年龄,都不超过十八岁。”
陆溪屿嘴里哼起小曲,轻松道:“哦,这个啊,我特意挑选的啊。当时我刚上任杪秋院院长的时候,招收第一批我自己的徒弟,定的要求就是九岁以上十四岁以下,全是小屁孩。等过了这么多年,也就长到现在这么大了。”
寒生道:“那那些年龄大的弟子呢?”
陆溪屿道:“放出去了,叫他们去自立门户,在外面新成立捉妖院,或者当散修,自己收徒。逢人问起出自谁的名下,干了好事的话,就说是我杪秋院的弟子,干了坏事,就说师出无门。”
寒生:“……你,可真不要脸。”
陆溪屿道:“什么嘛,我这还不是精打细算,为了给杪秋院节省开支!而且选进来的小孩,都是我精心考察过的,很有修仙的天赋,就算再怎么教也出不了蠢材。这也是为了保持我杪秋院千百年来的好名声啊!”
寒生道:“所以,你把院里所有的长老全部请回家去养老,也是为了省钱?”
陆溪屿道:“嘿嘿,被你发现了……”
“然后省着省着,就欠出了两千多万两银子的债?”
陆溪屿:“……”
陆溪屿:“阿生我错了,你别提这茬事了。”
寒生倒是无所谓,陆溪屿不让他说,他就不说。转移话题道:“你跟来信的捉妖院联系了吗?”
陆溪屿连忙道:“写信过去了,说我们马上赶过来,等到了那里,在他们院里歇脚吧。”
寒生又道:“他们那里距海有多远?”
陆溪屿道:“不远,就在最邻近海边的一个城市。往东南方向走几十里,就是那个被所谓海神威胁进行献祭的渔村。”
寒生沉默片刻,道:“陆溪屿。”
“嗯?怎么了?”
“到那里之后,我会想办法去看看当地村民口中的‘海神’到底是什么,和瀛海的那位龙王有没有关系。在此期间,你和仙仙他们,还有你带来的那几个孩子,在岸上等我。”
缰绳骤然拉紧,马匹发出一阵惨烈的嘶喊。车厢剧烈晃动过后,猛地停住。
云云仙猝不及防,一头撞在马车的壁板上,额头上鼓起一个包。愤怒地从寒生边上的窗户缝隙里探出脑袋,冲陆溪屿道:“喂,搞什么啊,你怎么开的车?”
陆溪屿没有回答,寒生也没给云云仙骂第二句的机会。不动声色将他的脑袋按回去,继续道:“怎么了?”
陆溪屿的视线遥遥望着前方,不顾后面一辆马车里冒出来,朝前方张望的四五个脑袋,就只是停在路边上。道:“阿生,你……要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