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魂 第34章 萝婆

鬼珛在炼魂器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走过那片烧焦的土地后，竟然见到了零星的游魂。

看来还抓了不少游魂过来……这位天君这是，公然扰乱三界轮回啊……

鬼珛走累了，便找了个大石头，在旁边躺下来。反正也出不去，这破地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一天，两天，三天……

鬼珛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少天，魂力在她身上缓慢地流出，生命也在缓慢流出。

突然有一天，她正梦见自己在死亡，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

“敢问行者知不知道忘川怎么去啊？”

啊？我这是在魂境吗？

鬼珛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苍老出现在她的面前。

“行者知道忘川在哪里吗？”

好像不是做梦？？

“哎呦喂……”鬼珛翻身从地上缓慢爬起来，感觉自己的所有骨骼都在响。她一手扶着自己有些发晕地头，努力定睛大量眼前的人。

老者拄着一根拐棍，佝偻着身影，正期待着鬼珛的回答。

忘川？

鬼珛都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前辈去忘川干什么？”鬼珛问道。

“总算问到一个知道的了……”老者充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放松的笑，“不瞒姑娘，我生前听说，人死后只要魂魄度过忘川，就能转入下一世了。可以这死后的世界，我来了这么些日子，问了许多人，也还不知道忘川怎么去……”

鬼珛故意在她面前轻轻晃动了几下，她双目仍旧盯着一个地方，目光毫无变化，顿时明白她的眼睛是有问题的。

从前在魂境，鬼珛鉴了太多这样失明的魂。通常来说，现世身体之疾不会殃及魂魄，跛子死后游魂可以正常行走，瞎子死后游魂可以复明。除非……当初损伤的，就是游魂。

那时她在魂境总是会想，什么样的仇恨，才会对游魂下咒？

“姑娘？你还在吗？”

“在呢，在呢。”鬼珛应道，“老婆婆，我也还没找到这忘川在哪里呢……”

“既是如此，不知姑娘可愿让老身与姑娘同行？老身这眼睛不大看得见，自己走了这些日子，也是毫无头绪。”

鬼珛看了看身旁的大石头，又看了周围一望无际的荒原，犹豫了半晌，说道：“好。”

老者脸上顿时浮起一个深切的笑容，“多谢多谢！”她拱手似要行礼，鬼珛赶紧伸手拦住。

“老婆婆，使不得，使不得。”

“这……还是要感谢姑娘！”老者的开心溢于言表，“姑娘若是不答应，我这老瞎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忘川呢！刚刚听声音我便知道姑娘是个好人！”

鬼珛面色有些尴尬，卡在喉头的真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拉着老者的手，一步一步朝前慢慢走。

两人慢慢聊起来，鬼珛方才知道这老婆婆生前是地界的萝妖，年轻时一次外出，被一个小仙看上，因为誓死不从，被那小仙下了毒咒，从此便再也没有看见过。

“死的那日，我便知道他是对我的魂魄也下了咒的。”萝婆说道，她语气寂寥，“只是可惜，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确实，要是再见到，必然杀了他！”鬼珛心中愤愤然。

萝婆又是一笑，“当然不是那个小仙，我说的，是另一个。”

“另一个？婆婆想见的人？”鬼珛反应过来，“婆婆喜欢的人？”

萝婆点点头，“我年轻时初初见到他，就觉得应该是这个人。只是可惜后来回去的路上，便遭遇这样的事情，有时候只能叹，命运不济。”

“婆婆不怪吗？”

“怪什么呢？”

“怪……命运不公……怪那个小仙……”

“要说命运的话，命运本就是不公的。我从前去人界，许多人生来就是残疾，这又能怪谁呢？那些不修仙的凡人没有一点灵力，冬霜夏阳都得挨着。要我说，那才是世间炼狱。”

鬼珛沉默不语，这五百多年来，她也就上次从天界回去的时候在人界逗留了十几日，倒是还没有感受到人间的疾苦。只觉得和魂境相比，美景是真的多！

“再说那个人……其实那也并非我能拥有的人，只是远远看着，便很开心就是了。”

远远看着的人……鬼珛听见这话一瞬间有些失神，“是怎样的人哪？”

“那是，白玉一般的人，真正的胸中有天地，眼中有生灵。”萝婆嘴角漫起笑，“若是地界曾经有过公正的光，那一定是他带来的了。”

地界……公正的光……“地界之森吗？”鬼珛问道。

“姑娘知道此人？”萝婆摸了摸鬼珛的手，“按照你的年龄来看，那时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我也只是听说，地界之森曾经有一束光。”

“那姑娘可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婆婆问的，可是曾经的神君沉池吗？”

“是。”

“他……婆婆不知道吗？”

“自从失明之后，我便在地界找了个山坳躲起来。这一千年来都过着相似的平静日子，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那件事。不知道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如何……他应该，还在地界之森吧？”

鬼珛犹豫了片刻，小龙魂的叹息涌上她的心头……

当年的人，死的死，疯的疯，郁郁之森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茫茫大雪万里无边……又怎是一声叹息可以概括。

“其实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也没去过地界之森，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鬼珛支支吾吾，“不过，既是这么好的人，是会有好结果的。”

“也是。毕竟那时你还太小。”萝婆脸上淡淡然，“姑娘说自己没有去过地界，可姑娘身上灵气十足，难道是天界的人？”

“我……”我算哪里的人呢？

炼魂器中无风，周围翻涌着闷热的气流。

“其实是哪里的人也没关系，等我们找到忘川，喝了那忘川水，啥也不记得，下一世也不知道在哪里了。”

鬼珛听见这话，转头看向萝婆，那双眼里明明是一片漆黑，却似看见了光明的未来。

鬼珛看着没有尽头的前路，不忍打破萝婆的期盼。

“是，等过了忘川，一切就都重新开始了。”她说道。

一老一少走在无垠的干土上，一深一浅，都是贫瘠。

“即便看不见，婆婆也期待下一世吗？”鬼珛问道。

“期待。”萝婆突然停下了脚步，笑着道：“姑娘一定疑惑，瞎子的人生有什么好期待的……”

“不，我不是疑惑。我是为婆婆感到高兴。婆婆眼睛虽看不见，心中却满是锦绣。”

“因为新生是不一样的，很多生命第一次的体验，只发生在年少的时候。即便是在相同的地方，相同的身份，重新活一次和一直活着也是不一样的。”萝婆露出一个窃笑，她拉起鬼珛的手，小声道：“而且啊，下一世我也不一定是瞎的。姑娘听说过魂境的鉴魂师吧？”

鬼珛愣在原地，这怎么还说到自己头上来了？

萝婆接着说道：“没有听说过也不要紧的，这对你也没什么影响。我早就打听过了，像我这样带着伤的游魂在渡忘川的时候是有可能遇到鉴魂师的。这魂境的鉴魂师，鉴别出游魂的伤病后，便可以帮忙治疗的。所以，我的眼睛，还是有希望的。”

“可……可是如果没有在忘川遇见鉴魂师呢？”

“那就等下一世嘛……”

周围涌动的热气丝毫没有作用，鬼珛感到自己身上汗毛直立。

原来在现世的传说中，鉴魂师是在忘川当差的。鬼珛看了看萝婆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她确是修复过不少的，只是……她茫然地望向周围。

只是睁开眼睛，看什么呢？看自己命运的终结吗？

鬼珛脸上挤出一个笑，“是，可以等……”鬼珛话还没说完，萝婆的手突然从她手上滑了下去。只见萝婆全身发抖，身体往下掉。鬼珛赶紧伸手，一把将她拉住，“婆婆！”

“婆婆你这是怎么了？”鬼珛双手搂着萝婆，她隐隐约约透过萝婆的身体看见了自己的手，吓地自己差点也倒在地上。

鬼珛双手发抖，双眼发红，她太明白这是什么症状了。

从前在魂境见过许多，可那时她知道那不过是自然的正常轮回，有人生灵消失，就有生灵出现。可是在这里，消失就是消失。

萝婆在鬼珛的怀里变得越来越透明，鬼珛握住萝婆的手，将自己身上的魂力渡过去。

虚弱的萝婆却将鬼珛的手推开，呢呢喃喃道：“想必老身这是命数到了，姑娘不要费心了。”

鬼珛不理会萝婆，依旧将自己魂力往她身上推。

萝婆手上没有力气，倒是也挣扎不过，“老婆子临死前遇见姑娘这样的善人，也是值得了。只是姑娘，真的不必费心了。即便再活起来，也见不到忘川了。”

鬼珛心头一颤，开口道：“会……会见到的。”

“会吗？”萝婆又将鬼珛微抖的手推开，“左右也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了，姑娘就和老瞎子说句实话，这地方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忘川？”

鬼珛愣住，缓了片刻才说道：“怎么会没有呢……这，死后最大的事，不就是渡忘川吗……不过过，不过是我们还没找到罢了……”

“可是……可是我已经在这地方找了十年了……”

十年……鬼珛心中又是一惊。

这地方……至少已经连续炼了十年的魂了吗……

萝婆接着说道：“这地方，又是天火、又是大水……有时候我都在想，这地方真的魂境吗？”

“这……这里是……是……”“炼魂器”三个字卡在鬼珛的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是就好，是就好。我信姑娘。”萝婆接着说道，“不瞒姑娘，这十年来，为了活下来，老婆子行事也不全然光明磊落。如今即是命数到了，也算是解脱。故而，实在不必再耗费魂力救我。姑娘周身都是灵气，今后在这虎狼地，切要以保护自己为重！”

眼泪从鬼珛的眼眶礼哗啦啦地掉出来，落在萝婆的身上，她伸手覆住萝婆的眼睛，无数光辉从周围飞过来，聚集在鬼珛的掌下。

萝婆感到眼里一阵温暖，显示干草遇见甘霖，那块干枯已久的地方突然迎来了生机。她感到眼前沉寂了许久的暗终于被拨开，像是光从一千年前打过来，终于照亮了蜷缩在生命尽头的她。

鬼珛的脸出现在光里，如同降世的神女，萝婆热泪盈眶。

“你就是，阿珛姑娘？”

“是……”

萝婆握了握鬼珛的手臂，“好姑娘，真是好姑娘！”

萝婆最后看了一眼“世界的样子”，便消失地无影无踪，鬼珛空落落的怀里只剩下一根拐杖，证明她曾经来过。

那天之后，鬼珛不再和任何游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