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宦 第16章 第 16 章

黎星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魏郯的肩膀。

“去年冬天我还未上京，平南连雪都没下，哪里来的冰灾。”她低声说。

魏郯脸上的表情一丝未动，似是在思索什么，连黎星偷偷捋了捋他后脖根的绒发都未发现。

片刻之后，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对着徐沛开口：“黔州去岁冰灾很严重？为何呈上来的折子对此只字未提？”

“这……”徐沛话音顿了顿，说道，“黔州受灾的平南、渚城两地，是边防重镇，隶属边军管辖。这黔州布政使王赫怕是不清楚两城受灾的情况，便不曾上报；至于阚将军的折子为何不提此事，下官并不清楚，下官只是在回京之前，路过黔州境内，偶遇了征粮的边军，才得知黔州冰灾一事。”

偶遇？

魏郯心中嗤笑一声。

哪有什么偶遇，这分明就是阚淩的安排！

戍守黔州边境的阚淩，是当朝怀王的独子。先帝在位时，怀王是朝中肱骨，最得先帝信任，手中权势极大；先帝在宫外遇刺驾崩后，魏郯趁乱夺权，拥护了无能的稚子陈胤上位，拿出一份先帝的遗诏，自那之后便成了摄政太监，将盛朝命脉抓在了手心。

而对于那位前朝重臣，在魏郯的有意筹谋下，怀王一党的门生逐渐失势，独子阚淩被调往南疆苦地戍守，而怀王亦自前年起便一直缠绵病榻，少理朝政。

魏郯与怀王一党不和，是全盛朝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而阚淩自南境上呈的折子，魏郯亦故意多以驳回了事。

这平南冰灾一事，若非黎星在身边，恐怕魏郯倒是真会相信徐沛所言。毕竟，倘若是阚淩呈上请求开放商路的折子，魏郯恐怕看也不会看；可要是换了旁人代为提出，结果或许就大不一样。

那么这事就有几分意思了。

阚淩为什么要谎报冰灾、请开商路？

“开放商路一事，本督自会斟酌。”

——他倒要瞧瞧阚淩到底在谋划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酒。

“徐大人敬的这杯酒……本督饮下了。”

魏郯饮酒之后，席间的气愤显而易见地活跃了起来。席间众人仿佛感觉到压在肩颈上的枷锁瞬间松开，顿时就轻快了不少。

眼瞧着主座上的魏郯，同他身侧贴着那个红衣伎子低声说话的亲密模样，众人惊异之余，颇为感叹，更是纷纷从内心深处称赞徐沛召伎子陪酒这一手，当真可称为神来之笔。

丝毫不知神来之笔正烦得魏郯要命。

“督公想吃莼菜？我给你夹。”

“督公多喝些粥吧，对肠胃好。”

“督公是想要茶水吗？我这就倒。”

督公。督公。督公。

真像那群夏日飞霰阁外吱吱喳喳的麻雀。

“你安静点。”魏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现在满脑子都想着去年夏季下令捕杀了宫内所有麻雀时的情景，恨不能也将黎星套在麻袋里一并摔死。

——可黎星却一点也不像那些被抓的麻雀一样惊惶。

她道：“我是关心督公。”

“本督需要你关心？”魏郯只觉得可笑，“像这样的阿谀谄媚，你当本督是第一次听？再废话，你就滚出去。”

黎星闻言，不仅没有收敛，反而露出了几分笑意。

“按照督公的平素的性子，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被拖下去乱棍打死了，可是现在督公却只叫我滚出去……”黎星微微挑眉，“……看来督公对阿星的容忍比别人高不少。”

魏郯语塞，接着那股熟悉的、并不久违的、几乎每一次与黎星相遇都会感受到的恼意再次涌上心头。

“看来你是很想被本督下令处刑？”他声调变冷，脸色变沉。

“当然不想，”黎星话中不带丝毫停顿，“我还得帮督公找出刺客呢。”

“本督下辖厂卫三千，区区一个霜余坊，大不了全都抓进东厂下狱用刑，还怕找不到那个刺客？”魏郯冷笑。

“可我知道，督公才不会做这样的事，”黎星弯了眉眼，“合围霜余坊捉拿刺客，既废了人力，还会因此惊动刺客幕后主使，岂不算是摘了芝麻丢了西瓜？想要无声无息地分辨刺客，阿星比旁人能做得更好，杀鸡而已，何须动用牛刀？”

魏郯睨她一眼：“你倒说说，你能如何做得更好？”

黎星抬了抬下颌，悠悠开口道：“行事必有起势，譬如动武出招，出拳掌则肩胛先行、腿功则腰胁先动，这刺客行刺，亦有起势。”

“刺客若行刺用刀，我能在十丈之外听见锋刃出鞘之声。”

“若灭灯偷袭，我能在黑暗之中如常视物。”

“若用毒……”她突然停顿，偏过头看向了雅间一角。

“用毒又当如何？”魏郯没听见她的下半句，便开口问。

黎星目光撤回，淡淡勾唇一笑。

“若用毒，便更逃不过我的手心。毒物未送到羊儿手中之前，刺客定然心神惴惴、唯恐被人识破，而识别他人的细微神态、判断对方举动是我的拿手好戏——督公放心便是，阿星一定为督公捉拿刺客。”

我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何时需要你这么一个不知底细、仅有数面之缘的女子来对本督表忠心？

魏郯听了黎星的话，脑中下意识地便想讽刺，可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为何没有出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正是此时，一个席间的官员领着奉酒的伎子上前，后者手上整提着一壶酒。

“督公大人的酒盏空了，下官来为大人斟满，再敬督公一杯。”

身后的伎子上前，持着白玉酒壶的那双手指尖泛白。黎星抬眼看向那伎子，耳边分辨出她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她眼尾狐狸似的翘了翘。

在伎子正欲上前为魏郯斟酒时，黎星压住了伎子冰凉的手：“这位姐姐是要抢我的活吗？督公大人该由我伺候。”

“这……”伎子干笑一声，嗓音微微带颤，“……不必劳烦妹妹，我来斟酒便是。”

“侍奉督公是千年万年修来的福气，哪有劳烦之说。”黎星不由分说便将酒壶夺下，斟满酒盏。淡青的酒液自白玉壶口流下，烛光映照下同寻常酒水毫无差别。

只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异香。

黎星唇角含笑，将那酒盏斟满了，这才将酒壶放下，奉到魏郯眼前。

身后传来敬酒官员的声音。

“祝督公年年今夜、万福千秋。”官员仰头一饮，将手中酒盏饮空。

这厢黎星举杯，双瞳剪水，看向魏郯。

——而后者全然不明白她接下来想做什么。所谓的不打草惊蛇捉拿刺客，总不能是要他以身犯险、真喝下这杯毒酒吧？

魏郯眼中闪烁着不明的光，同黎星对视。

酒盏和她都离自己越来越近。

眼前的女子容貌越发清晰，酒盏几乎要碰到魏郯的嘴唇，他几乎能数清她有几根眼睫毛。

他在等，等黎星到底要做什么。

魏郯的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长靴下藏着的匕首。

待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这一盏酒、他的视线完全被黎星遮住的时候，她终于开口。

“这杯酒，敬督公。”魏郯瞧见她红润的嘴唇微微一弯，他听见她的耳语。

“愿督公年年今夜、万福千秋。”

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口饮下杯中酒。

魏郯怔住。

哦，忘了说，黎星啊有点病娇的。

不是那种霸总式失智只会搞小黑屋的假病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不惜伤害别人和自己的病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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