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是随祝。
华玉瑛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收敛目光,将激荡的心绪抚平。
那句抱怨不过是一刻钟前的事,当时的随祝并没有离开过他的感知范围。
况且,以随祝一个人类的身份来说,也绝对没有机会瞒过自己一介妖修,去向陛下或是其身边之人通传。
华玉瑛早就试探过,不止随祝,整个妖王殿内的侍卫婢女,凡是生而为人的,体内均不见一丝灵力存在的痕迹。凡人比之修士,有着天壤之别。
那么,这句话能传到陛下耳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在自己随口一说时,并未刻意避人的耳目,想来定是哪个修为高于他的妖将这话听了去。
不过……华玉瑛借着侧身的姿势,放出一缕灵识,于亭内溜了一圈。
金丹中期,金丹初期,金丹初期,筑基期,金丹初期……全是金丹及以下的修为。两个小童更不必说,只堪堪摸到练气入体的程度。
略皱起眉,这番探查的结果让他感到意外。
在此界醒来之时,华玉瑛就发现,自己这一世虽为花妖,却仍保有着前世的修为等阶。
他已是元婴中期,比亭中之妖高出了一整个大阶层。按照他们的修为来判断,合该没有妖能听到他说的话才对。
思绪一转,华玉瑛对灵识的操控便有些许松散。蓦地感受到一股冷意涌现,凝神看去,发现自己的灵识竟然差一点就要挨蹭到陛下的位置了。
赶忙将灵识收回,华玉瑛的额角不受控制地流下一滴汗。
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虽不足以让他辨别出这位究竟到达了何种境界,但也能断定陛下绝对不是什么金丹元婴之辈。
是了,自己的那句话,也可以是由陛下亲自探知。
估算了下此处沼泽的范围,华玉瑛不禁心下咋舌。要是整个芜古亭都在陛下的灵识笼罩之下,那么他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没敢再细想,华玉瑛口风一转接上了自己刚才的话:“玉瑛未有不快,只是平日里闻惯了花香,一时间对水汽味道难以适应罢了。”
在他的话音落下之时,陛下也刚好放下了酒杯,收回的手撩卷起一缕垂落在额前的发丝绕啊绕得,似是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华玉瑛不知还能如何应答,微一侧头就与同样瞄着他的莫元青对上了眼。
莫元青接到他的眼神后出言劝到:“陛下,清淤费时费力,一时恐怕难以完成。今日既是为玉瑛君接风洗尘,此事不若另择时间再议。”
陛下沉思片刻,放缓了神色,挥手止退了小童:“也好,不能浪费了孤精心挑选的日子。开宴吧。”
华玉瑛察觉到莫元青吐出一口气,知道眼下算是能翻过篇去了。对方以手势示意了坐席位置,他便点头作了回应。
可紧接着,在听到陛下又念出的一句“清理一事就交由元青安排”时,华玉瑛清清楚楚听到了莫元青喉间的那一哽。
这一瞬间,他有些想笑,却又自觉不该。到底是由自己牵扯出的事端,连累他人终是不合适。华玉瑛思忱一瞬,就想拱手开口。
可还没等他抬臂,便被人拦了下来。
莫元青摁住华玉瑛,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显露出的无奈中,还夹杂着不可妄动的警告之意。
既然如此,华玉瑛也歇了自请的心思,转身往坐席走去。
没料到甫一开口就揽了个麻烦事的莫元青,因着对方是妖皇陛下,也只能恭敬应下。见陛下没有再作其他吩咐的意思,这才躬身行礼往自己的座位退去。
芜古亭内空间极大,却是除了陛下所在主位之外,只安排了十个席位。
每张桌案都摆放了不甚相同的酒菜点心,看样子是特意为十位妖王分别准备的。
华玉瑛顺着莫元青所指的方向,到了左手边第一个空桌处提襟入座,随祝也在他的身后站定。借着转身的动作,他便将已经落座的几位瞧了个大概。
十个桌案五五分列,左右各坐了两男一女。
华玉瑛所在的这一列,由他往后分别是面容凌厉的精瘦汉子,束起墨绿色长发的英气女子,还有一个带着兜帽且全身被黑布与雾气包裹着看不清面容的神秘妖人。最后一处则是空置的。
而在对面,第一个座位也是空的,剩下的依次跪坐着肤色青灰的牛头妖、一身红衣的莫元青、形容潦草的哭脸老者和甩动着长尾的美艳鲛人。
见到莫元青在最中间的位置坐下,再结合自己所在,便不难推断出十妖王的排行顺序。
挨个数过去,华玉瑛心下暗自惊奇。
这第二和第九位的妖王好大的面子,竟是连陛下设宴都敢不来。况且,莫元青也说了,晚宴是打着为自己接风的名头而举办的,他们这是还不曾见面就给华玉瑛立了个下马威。
陛下显然也看到了那两个空位,面露不悦地问:“煦追和矶娘又不来?”
依旧是莫元青温声答话:“陛下您也知道这两位的性子。若是能在宴会上看到他们,才是怪事。”
许是真的习惯了,陛下竟不生气,也没再追究那二位缺席的事。
莫元青这才真正放松下来,扬手击掌。“开宴”两字落了声,登时弦歌雅乐冲散了亭内略显严肃的气氛。
衣着华丽的小妖鱼贯而入,飘带和着曲调划过场周排列成环,曼舞起来。
首场舞毕,八只小妖旋转到八位妖王的身边,斟酒奉上又翩然退下。
在丝竹沉寂的间隙里,陛下举起了他手中杯盏朗声道:“玉瑛君曾因意外遭难而沉睡百年,今得以苏醒,实乃妖界大幸。如今十妖王俱已归位,有诸位通力合作,各族尽心辅佐,妖界兴盛夙愿必会早日达成。”
这话随着灵力向亭外阵阵传播,不多时便收到了来自周围亭台的连声祝贺。
华玉瑛随着众人一同饮了酒,又倒了一杯向主位回敬。在杯沿才碰到他的唇瓣时,清澈酒液就被一把倒入了口中。顺势垂下的眼帘盖住了他放空的眼神,华玉瑛此时内心盘算着的,全是陛下话中透露出的信息。
其实自他醒来,便一直有几个疑问未能寻到答案。
为什么会是自己重生于此,以及究竟是什么致使了花妖的沉睡。
这些时日里,华玉瑛了解到自己身边的侍卫婢女曾被更换过一批,新来的人根本不了解之前发生的事。而他殿内的文卷书册也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像是……被刻意抹去了似的。
这其中定然藏有猫腻,可惜他寻觅无方探查无果,只能按下深究的念头。
而且,突遭生死变故,他的心神还沉浸在与崔毅阴阳两隔的悲痛之中,是以并未出门与其他妖族有过多接触。那么今日从陛下这儿听得的“遭难”两字,便是华玉瑛能得到的唯一线索。
百年前的劫难,使十妖王之首的花妖沉睡至今,甚至影响到了整个妖界……
华玉瑛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又自顾自饮了好几杯的陛下,这其中详情想来他是最为清楚的。
伴着珠歌翠舞饮尽最后一滴酒,陛下直将手中酒杯丢向了桌面,眉眼间涌上醉色,摇晃着站起了身。
“玉瑛对各族还不熟悉,你们可要好生替人引见。”
修长手指对着在座的妖王们一划而过,由暗金锦缎裁制而成的广袖如羽翼般在空中铺展开来,边缘带起的灵气撩拨得亭内烛火不住摇晃。
这话说完,他一步踏出,灵力在脚下勾勒出一个简单的阵法纹样,红光自下而上腾起,如火焰一般包裹着陛下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席间八位妖王一同起身。
“恭送陛下。”
待亭内灵光消散,众人才又重新入宴。
陛下这一走,倒是让席间的妖们更活奋了起来。
吟唱着高昂曲调的飞鸟自纱帘后盘旋入场,随之一同进得亭内的还有身着水色衣裙的人类舞姬。
可坠在最后一位的女子却没能成功到达场内,她在经过那牛头妖时被一把攥住手臂拽倒了去。惊叫一声,女子即便目有惊恐,也只能赔着笑为牛布菜倒酒。
华玉瑛察觉到,身侧有铁器磕碰的声音。往旁扫了一眼,发现是随祝握剑的手紧了些许。没有去理会,倒也没听到他有更多的行动。
撷起席面上一颗小巧灵果塞入口中,感受着其中灵气在唇齿间流转,华玉瑛面上挂起了满足之色。不得不说,这千万年前的果子确实比后世所拥有的灵气充沛许多。
正要再寻其他的尝尝,就听一旁传来了问候之声。
“玉瑛君,初次见面,在下成昭。”
华玉瑛霎时打起了精神。陛下叫他来赴宴的意图,此时才正式摆上台面。
放下灵箸一侧头,面前赫然已被人端上了一杯清酒。
坐于他下手位的精瘦汉子先是报了自己的名姓,见华玉瑛看过来才继续说道:“成昭是个粗人,头脑愚笨,却是有着一把子力气。玉瑛君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这话听上去友好,但成昭瘦削的脸上却带着未曾掩饰的傲然。
华玉瑛不知他是真心交好还是另有所图,只客套着举酒回应。
两人对饮了一杯,可就在他们放下酒杯的那一刻,一声嗤笑径直传入了耳中。
顺着声音望去,华玉瑛一眼就看到,对面的莫元青正与牛头妖说着什么。可那牛只是抓着酒壶连连灌酒,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反而一脸阴恻恻地瞪着华玉瑛。
又是那牛妖。
微眯起眼,华玉瑛想知道,这妖为何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意见。就连对待莫元青也是,难不成化形不完全还会保留对红色产生敌意的本性?
成昭将华玉瑛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面露不虞,忙引过了话头:“囚子应属犀渠一族,行事粗俗惯不顾及他人,想来玉瑛君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吧?”
华玉瑛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笑意却只浮于表面。
“成昭君这话说得玄妙,刚才何必那般自谦。”
那个叫囚子应的没冲过来指名道姓表示不满暂且不论,成昭当面的阴阳怪气,他自不会忍让。
成昭没料想到,刚才还与他友好饮酒的人眼下会直接将自己的话怼回,一时间没能接上话茬。
只是他不开口,不代表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囚子应也不作反应。牛头妖一砸桌子甩开舞姬跳将而起,嘴里嚷着“你怎么敢”就大步冲了过来。
身后传来长剑出鞘的声响,可先于剑刃出现的,是从末位激射而来的一颗鳞片。内蕴紫色光芒的鳞片靠着锋锐的边缘嵌入牛头妖身前的地板中,阻止了他的脚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极具魅惑之音:“子应君别这么激动,你挡住族长们的路了。”
有妖出面阻拦,华玉瑛乐得不用自己人出手。抬臂一挥后便收手撑头,好整以暇地看向鲛人位置,就见那鳞光熠熠的紫色长尾晃了几晃对他打了个招呼。
而在鲛人桌前,正站着两位面色尴尬的妖。
“子应君啊,陛下可是说了,让我们好~好~为各族引见。”鲛人拨动着手腕上的珍珠手串,与长尾同样颜色的、如同紫葡萄一般的眼眸透过额间垂下的吊坠向华玉瑛眨了又眨。
囚子应被迫站在亭内正中,牛鼻子里喷出两股浊气,怒哼一声,周身灵力猛地炸开,将几个不知所措的舞姬震飞了出去。
华玉瑛手指微动,刚想催出花枝将人接下,却又在下一瞬将聚起的灵力散了开去。
囚子应把怒气发泄到舞姬身上,这才转身回了坐席。只是在与两位族长错身而过时,探手将其中身材颇为魁梧的那位拉了去。
另一位族长青绿色的耳鳍为之一颤,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华玉瑛的桌前奉上礼品。
“玉瑛殿下,清鲤族魏琪携宝进献。”
“清鲤族?”华玉瑛听得耳熟,略一回想就记起了,这位曾在午前向妖王殿递过拜帖。
那么另一个族长的身份便不言而喻,应是与清鲤族一同前来拜访的诺伊族族长。
看囚子应还拽着那妖不撒手,华玉瑛开口叫住了他:“子应君可是对陛下有所不满?为何要拦着这位族长与我相见?”
“可不敢!”囚子应粗声粗气道:“老牛是看你不顺眼,但不会忤逆陛下。”
许是他觉得自己的话弱了气势,牛眼上下打量了华玉瑛一番,故作轻蔑得又补了一句:“诺伊族身具神力天生善战,崇尚强者为尊。像你这样纤瘦力弱的,还是躲起来跳舞唱曲儿更为合适。”
“不许对殿下无礼!”
华玉瑛才在心里感叹一句,原来牛也会说出这么有逻辑的话来时,原本站于他身后的随祝竟先迈步上前,剑鞘直指未落座的囚子应。
身为排行第四的妖王,囚子应还是头一遭被一个人类仆从拿剑指着,即便是剑鞘,也同样让他感到耻辱。本就未曾消解干净的怒意更添一层,他当即双掌一合,灰色灵力从掌心浮现,兜头向随祝压去。
华玉瑛见状,飞身一跃,灵力在原地爆开将他往前推出。花枝自背后飞速生长,延伸到场内,一把拽过随祝将人护住。
与此同时一朵小巧的玉瑛花也在他探出的指尖绽放,转眼间就散发出了庞大的青色灵力,凝结成一面灵盾将他们与囚子应分隔开来。
“你要杀人吗?”
声音很是平静,但华玉瑛的心中却是真正涌起了怒火。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金丹初期,可随祝身无灵力,若是硬接下囚子应这掌,唯有死无全尸的结果。
“一个低贱人仆而已,杀了又如何?”
囚子应见掌风被华玉瑛挡了,挑眉瞪眼便想再接上一拳。
见他还敢继续施为,华玉瑛托着玉瑛花的手指微抬,灵盾瞬间扩展,包向对面。
在接触到囚子应灵力的一刹那,灵盾上的青色光芒大涨,将亭内的灰色尽数吞没了去,而后便化作一片雾气团在了场中人脚下。
正要冲拳而出的囚子应立时顿住,满脸不可置信得大吼出声:“你!你把我的灵力变去哪了?”
才吼出一句,囚子应就被雾气中暗藏的花枝抽中倒飞出去,砸塌了他自己的桌案。
牛妖本身皮糙肉厚,况且修士的身体都经过了灵力淬炼,摔这一下自然不会受伤。
不过囚子应就像是被摔傻了一般,坐直身体后只怔愣盯着自己的拳头,松开,握紧,再松开,再握紧,开口满是慌张:“灵力,我的灵力呢?”
他的眼神不住乱瞟,最终定在了华玉瑛身上。
“是你!你用的什么邪法!”
华玉瑛没有反驳,只是唇角微勾出一抹冷笑,问他:“囚子应,你不是要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人吗?怎么,不敢上了?”
牛的暴脾气怎么经得起他这般挑拨,顿时什么灵力什么等阶差距通通被抛在了脑后,不管不顾地就以血肉之躯向华玉瑛撞来。
冷眼盯着他被暴怒蒙蔽了心智,华玉瑛垂在身侧的手倏得抬起,灵雾随即变作纷飞的花瓣,在突然出现的灵力漩涡中化成一柄纤长利剑,直指囚子应。
眼见着牛妖就要血溅长亭,只听“叮”得一声响,银白长棍架在了青色剑刃之下。
成昭一手提棍拦住利剑,另一只手则死死按住那疯牛,眼神深沉得注视着华玉瑛问道:“玉瑛君这是要在宴会当场杀了我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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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要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