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日,此刻与梁惜因说起,重霄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捡了些片段。
即便如此,梁惜因也还是红了眼眶:“你个傻子...”
重霄揉搓着她的发丝,温声道:“无妨,只要这世间还存有怨气,我便不会真正死去。所以阿因,别难过。”
梁惜因满目心疼:“我知道,可...一定很疼吧?”
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人会问他疼不疼。心中像是涨起了一池温暖的春水,重霄笑道:“都过去了。”只要能再遇见梁惜因,一切都值得。
重霄与怨气相连相生,所以能随着怨气的增多与积聚而重回于世。可问题是...她是怎么回来的?又为何会变成梁府的四小姐?照理说来,阵成后她就已是魂飞魄散了,连往生的可能都没有。
梁惜因神色几经变幻,这些问题,怕是也只有那位才能解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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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星阁,问天居。
梁惜因和重霄刚走至门前,刻着玄秘纹样的红木门就自动打开了。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迈步踏了进去。
“聊完了?”玄仪子头也没抬地问道。他坐在一张檀木椅上,半个身子都趴在了面前的长桌上,正把玩着手中的几根竹签。
梁惜因清了清嗓子:“是啊,聊完了。”
“聊完就行。”他随手将竹签扔在地上,发出“啪嗒”几声轻响。
梁惜因:“......”算了,这房间已经够乱了。
她与玄仪子相交多年,来他的住处却还是头一回。不大的房间内,窗户就已占了大半面墙,不时有风吹进来,拂动了窗檐下挂着的几串风铃。墙角处立着排巨大的书架,其上的书册以各种姿势挤在一起,或斜或躺,难得有几本好好立着的。地面上更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小玩意,铜钱、纸团、笔筒...什么都有,险些让他们二人连下脚的地方也无。
玄仪子似乎并不觉着这有什么问题,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示意两人坐下,笑眼弯弯地说:“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梁惜因并不意外:“还请前辈解答。”她道。
玄仪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开口说:“含盈,你可知梁惜时为何会在仙魔大战后修为尽失?”
“不知。”心跳逐渐加快,梁惜时没有修为她看出来了,可他却像是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从见面到离开,一直没有给她问出口的机会。
玄仪子又问:“那你又可知,你这身修为是怎么来的?”
“前辈是说...”是了,平野归虚阵破后,她的修为就恢复得几与两百年前无异,可她一身的修为分明早散给了重霄。
重霄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他手掌冰凉,让梁惜因慢慢平静了下来。
“是,也不是。”玄仪子不知又从哪摸出了把铜钱,放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抛着,“当时改了阵法的,可不止含盈你一人。你主动提出要布玄天封魔阵,他心中估计早就起了疑。阵法落成的那一刻,他应是也看出了阵纹不对劲,反手就布下了个心护阵。”
心护阵,用布阵者自身的灵力去护下一样东西。
用在重霄身上的,只是梁惜因的修为与灵力。她之所以会神魂俱散,还是由于她布下的大阵。
玄天封魔阵之所以没有被广泛使用,不仅是因为此阵极难布成,更是因为此阵太凶,毫无余地。若非惩处罪大恶极之人,极少有修士会想到动用此阵。而此阵被她逆转后,凶性未减,只是从入阵者转移到了布阵者身上。凡有所求,必有所失。神魂灭尽,便是她借此阵护住重霄所要付出的代价。
“即便如此,也怕是难敌玄天封魔阵的凶性...”梁惜因喃喃道。
“不错,他哪怕耗尽了自己这一身的修为,也仅是护下了你的部分神魂。”玄仪子不急不缓地说着。
梁惜因从半空落下后,其余几名护阵人也顿时乱了阵脚,慌忙扶着吐血的梁惜时回到了众修士中。唯有玄仪子还一直留在原处,他在等一个契机。
幸运的是,他等来了,或者说,他们等来了。如他所料,巨大的冲击下,重霄心绪不稳,体内蕴藏的怨气骤然释放出来。同一时刻,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千虚镜。
千虚镜是卜星阁的镇阁之宝,自第一任阁主流传至今,却几乎从没再使用过。原因无他,千虚镜中连接着诸多时空,其启用需要极大的能量,而近几百年来,灵力愈渐稀薄,根本不足以支撑千虚镜的运转。
灵力不行,怨气却可以。
重霄体内积聚的是在这世间游荡多年的怨气,眼下全部释放出来,所蕴含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他手中巴掌大的铜镜嗡鸣着,镜面上不断闪烁着交错的时空。
机不可失,他口中念着引魂诀,将梁惜因所剩的神识尽数引来。再神识被纳入的那一刻,整面镜子骤然散发出莹白的光亮,下一瞬,又重新躺回了他的掌心,仿佛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铜镜。
玄天封魔阵凶就凶在,凡是被此阵盯上的神魂,无论逃逸到这世间的何处,都会被重新吸入阵法中,再慢慢消亡。除非找不到,阵法才会自动失效。梁惜时也正是将那一部分神魂藏在了心护阵中,才使得其没受玄天封魔阵的影响。
玄仪子微微眯起眼,盯着手中的小铜镜,也不知含盈的神识去往哪处时空了。但不论哪处,她都会回来的。她的神识属于这里,虽在千虚镜的作用下去往了别的时空,但也只能轮回一世。
一世过后,她便能回家了。
只是轮回往生本就需要时间,不同时空的时间流逝也不尽相同,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再回了。
因已经种下,接下来所能做的,便是去等待结下的果。
“原来如此...”她原以为的机缘巧合,竟是在好几人的推动下实现的。梁惜因动容地道:“含盈多谢前辈。”
也难怪她在现世是那般体弱多病。她体内的神魂,本就是残缺不全的。
“诶,谢我做什么,”玄仪子摆了摆手,“不如去好好谢谢你哥还有你身边这位,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试试运气,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重霄心念微动。彼时他万念俱灰,恨不得杀尽面前那些满嘴正义的修士,却不曾想此疯狂之举竟是给了梁惜因新生的机会。
可能在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
梁惜因抿唇笑了笑,接着问道:“那梁因又是...?”
玄仪子凝视着她的双眼,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含盈,这世上生灵万千,没有一条生命会无故出现,自然也没有一条生命会彻底消失。你那一部分神魂经心护阵这两百年来的滋养,其中一些已有了从阵中脱离的能力,并投生成了梁因。这也是为何她生来痴傻,她体内神识极少。直至你在另一个时空身死,才方得清醒过来。她便是你,你也便是她,你可明白?”
梁惜因点头:“晚辈明白。”
玄仪子又补充道:“心护阵防的是外界的破坏,却不会阻止阵中神魂逸出,是以除非里头的神魂全部脱离,心护阵自动失效,梁惜时都察觉不出异样。那些先后从阵中脱离的神魂会慢慢融于一体,等到阵法真正失效,你的神魂也就完全养好了。所以啊,就算我不用千虚镜,含盈你的神魂也能恢复,只不过那就说不清要等多少年了。”
此外还有一些事,不用玄仪子细说,梁惜因也能想明白。她在回来后一直没有此前的记忆,直到平野破阵。当时场面混乱一片,她也无暇细想。现在思来,那确是心护阵没错。
梁惜因面上带着笑,眸中却透着哀伤。从小到大,她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梁惜时。她早该想到的,哪怕她在最后几日刻意避着他,但身为血脉至亲,她或许表面上能骗得过他,却瞒不过他的心。
修仙界人人都说,她是几百年来最具天赋的阵修,但从最开始,她的阵法是由梁惜时教导的。可能从她操纵阵盘时起,梁惜时就察觉出异样了。他散尽全身修为,也只为护她一缕神魂无恙。
与心护阵一同布下的,还有一道符阵,以防有人蓄意破坏。
心护阵是需要滋养的。两百多年来,梁惜时的修为之所以会毫无增长,便是因为他将灵力都拿去维系阵法运转了。这些灵力长久地蕴于阵法中,养护着她的神魂,又与神识一同归于她体内。
所以说到底,此时她体内运转着的丰沛灵力,都是梁惜时的。一人的灵力待在另一人体内,多多少少会受到排斥,只有血脉相连的至亲不会。
他日复一日地等着她回来,这一等,就是两百年。
梁惜因将泪意压了回去,她不是个好师尊,也不是个好妹妹。所幸现在,一切都还有弥补的机会。
梁惜因平复着情绪,再次看向玄仪子:“将阵法从漆吴山前移至平野,也是前辈让他这么做的?”
“不错。”玄仪子挺直了小身板,“我当时就算出来,平野之上,会有一场机缘。”
“果然还得是玄仪子前辈,当真是无所不知神机妙算。”梁惜因配合地说。
玄仪子整张脸都扬起来了:“那自然。”
“不过这阵法要移也只能一起移。梁惜时布下的两重阵法之上还有一重阵修布的封印阵,镇压着一部分当时四溢的怨气。怨气强悍,这阵顶多就能撑个百年,能维系这么久还是因为有你的神魂在。”
三阵交叠,难免会彼此影响。在梁惜因的神魂和梁惜时灵力的作用下,这些怨气不敢有所动作。后来又有人在其上布了一重归虚阵,归虚阵破后激起的将士们的怨气,触动了更深处的心护阵与符阵。而在这些阵法都消解后,怨气没了压制,争相涌了出来,又尽数被重霄给纳入体内。
“不过有一事我还真不明白,”玄仪子挪了挪位置,盯着重霄问道:“你又是怎么死的?”
他话问得直白,眼中有的只是纯然的好奇。
重霄面含笑意:“服毒,自尽。”
玄仪子躺回椅子上:“我就说。”不然这世上有谁能杀得了他?
第二次大战时,他们卜星阁纯粹是去走个过场。两方互骂声不断,他寻了处角落待着,一边觉着好笑一边寻思着昨夜的异象。昨夜大星陨落,恐有大能逝世,只是不知,这位大能会是谁...
他正百无聊赖地思索着,却见山顶上猝然散出了浓稠的黑雾,比黑雾出现的更突然的,是那名唤闻影的小魔族的哭喊声:“不好了!魔尊出事了!”
“你说清楚点,魔尊怎么了?!”立马有魔族问他道。
“魔尊他...”闻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顾不上自己此时身处何时何地了,“...死了。”
一语如同惊雷响在众人耳畔。震惊过后,玄仪子长叹一声,这般直言不讳,魔族怕是难逃一劫了。
果然,下一瞬,没了顾虑的众修士猛然发动进攻,却又全都被阻挡在了山前。
半空中浮现出黑色的阵纹,从上至下,笼罩了整座漆吴山,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划开了人魔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