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连廊上的姑娘闻言无不大惊。李娘子面上骤然失了血色,原地踉跄了几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拉着报信的那人确认道:“此话当真?”
那人点头,泪水糊了满脸:“千真万确啊李娘子!你我同街开店多年,万一、万一...那第一个遭罪的就是你我啊!快逃吧!”
李娘子浑身骤然失了力气,松开手跌坐在地。那人担忧地望了她最后一眼,转身奔向楼外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李娘子”,姑娘们这才像回了魂似的纷纷提裙向大堂跑去。梁惜因被人群裹挟着下了楼,重霄一直走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她。
绝望的情绪总是蔓延的最快,哭声如潮水般袭来,姑娘们瑟缩在一起,昨日的歌舞与欢笑此刻竟同泡影一般。
“西朔人打来了,我们怎么办?”
“怎么会,皇城不是守住了吗?我还不想死...”
“我听闻那西朔人不通礼法,野蛮无比,被直接杀死都是轻的。”
“快逃吧,逃走了就没事了,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下来,乱世之中,谁又不是身如浮萍?
堂内只余识弦的声音:“我不走,我说过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她站得笔直,脸上虽有泪痕,眸中却满是坚毅。
月罗止不住地哭,却也附和着说:“我也不走,我要和大家待在一处。”
玉柔像昨晚那样给她擦着泪,却无暇顾及自己脸上的泪水,喃喃着道:“傻姑娘。”
一向光彩照人的李娘子被众人扶着站在中间,仿佛在瞬间就老去了,面上的皱纹再也遮掩不住。她深深地凝视着面前姿容各异的姑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姑娘们需要她。
她平复着呼吸,在众人的目光中启唇道:“若是城守不住,你们先走,琴什么的都不用管,身上多带些银两,年长的照顾着些年幼的。”
“那李娘子你呢?”
“我不走,”李娘子深吸一口气,目光好似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这楼里是我大半辈子的心血,我死也要死在这。”
月罗再也忍不住,挣脱玉柔拉着她的手,冲上前抱住了李娘子,哑着嗓子唤道:“娘!”
堂内的姑娘们眼眶通红,跟着唤出了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称呼:“娘。”
玉柔跪了下来,哽咽道:“玉柔自小失了父母,是李娘子重新给了玉柔一个家。娘子抚育玉柔多年,玉柔和楼中姐妹早已将娘子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李娘子在哪,玉柔就在哪,与此楼共存亡!”
一众姑娘几乎与玉柔在同一时刻跪下,异口同声道:“与此楼共存亡!”如水的声线中,蕴含的是万般决心。
李娘子浑身一颤,泣不成声。她俯身回抱住月罗,泪流满面,对楼中所有姑娘说:“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快起来吧,地上这么凉,可别冻到了。”
一位姑娘细声说:“西朔人...也不一定会打进来吧,城中不是还有兵力吗?”
“是啊,说不定就是我们杞人忧天,朝廷不会放着陵州不管的。”
守不住的。梁惜因在心内道。
他们一行人从方才起一直就站在墙边,谢淳面带焦色:“要快些找阵眼了,归虚阵越接近结束越是不稳定。”
燕明昭看向他:“师兄...”
谢淳知道她要问什么,轻叹道:“没办法的师妹,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我们改变不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场景就扭曲起来,化作色彩的漩涡。等再度稳定下来时,恰逢黄昏时节。斜阳给半边天都染上了血色,映照着大地上的人心惶惑。
乐楼大门紧闭,姑娘们仍旧坐在大堂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遮不住、也无心去遮的憔悴。
李娘子双目无神,不施脂粉,头发随意地挽着,缓缓开口说:“我托人打听过了,援兵一时半会赶不到,但城中的守军已撑不了多久了。城破...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话落,没有哭声响起,像是姑娘们已把这辈子的泪给流尽了。只有一位姑娘眼神空洞地说:“那我们便...在此等死吗?我本是想写遗书的,想了想又觉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便也做罢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又一位姑娘愤愤出声:“凭什么死的是我们?分明是他们该死!”
梁惜因心跳加速,她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
“本就该如此,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若是男儿身就好了,少说也得上战场砍几个西朔脑袋下来!”
在此起彼伏的怨怼声中,李娘子的双眼却是愈来愈亮,就像梁惜因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光彩夺目,“姑娘们,谁说女子不能杀敌的?”
堂内声音渐消,众人全都怔愣地看向她。识弦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道:“李娘子你是说...”
李娘子神情坚毅,向她点了点头。众姑娘也渐渐回过味来了,面上惊疑不定,但无一人说她这想法不切实际。
时间在沉默之中流逝着,姑娘们好似无声达成了某种协议,眼中重又燃起微弱的希望:“我们听李娘子的。”
场景再度扭曲,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眼前出现的景象却是一片繁华和乐,大堂内烛火明亮,眼前走过的姑娘个个都是盛装打扮、淡妆浓抹。
什么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就好似一场远在天边的梦,撼不动这安乐之处半分。
若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
大门被粗暴地踹开,一身形剽悍的西朔人身着军装,浑身是血地率先走了进来,他身侧紧紧跟着的大盛人操着陵州话道:“将军,这乐楼在城中久具名气,里头的姑娘不仅多才多艺,长得也是水灵的很!”
西朔将军看他一眼,狞笑道:“是吗?”
他的大盛话蹩脚得可笑,却令那陵州人愈加佝偻了身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是啊,将军...”
下一瞬西朔将军就拔出刀来砍了他的脑袋,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跟在他身后的西朔将领与士兵见了,也无不大笑起来,笑大盛人的愚蠢与懦弱。
那脑袋咕噜噜地滚到了立在不远处的李娘子脚边,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轨迹。他眼睛瞪得极大,混杂着谄媚与惊恐,滑稽极了。李娘子极力掩饰住眸中的惧意,扭着身子上前,娇声道:“各位爷怎么才来,奴家和姑娘们已等候多时了。”
西朔将军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边大步往里走着边吩咐道:“好酒!好菜!”
李娘子哪敢不从,低眉顺目地应道:“是。”
柳甫畅按住从方才起就想要冲上去的燕明昭:“冷静啊,师姐!我们是外来者,过去了也没用啊。”
燕明昭又气又急:“那你说要如何!”
“找阵眼,”谢淳替柳甫畅答道,“你我分头行动,务必在幻境结束前毁掉阵眼,否则吉凶难测。”
几人依言分开,梁惜因在楼内奔走,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入阵后的细节。阵眼、阵眼,到底会是什么...
转眼间,大堂中便坐满了西朔人,其中一人恶劣地将壶中的酒尽数泼向堂上的一位舞娘,那舞娘浑身湿透,却还是不敢停下来,咬着牙继续起舞。
围坐在一桌的西朔人故意用中原话大声聊着:“这陵州果真是有钱极了,抢的财宝装了十几车都装不下。”
“有钱又怎样,一群软骨头,守也守不住,见到爷几个还不得像狗一样双手将宝物奉上。”
“都说大盛人细皮嫩肉,我看陵州人更是这样,真是他娘的好砍!”
“这陵州的女人据说就和水一样,也不知在床上会不会化成一滩。”
这下流话引得全桌人都大笑起来,他们在大口吃肉的同时,眼神露骨地打量着堂上的乐娘和舞娘们。
梁惜因上楼,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话。外来者终究是外来者,在幻境即将结束之时,他们只能旁观这一切,插手不了半分,阵中诸人也都对她视若不见,丝毫不加阻拦。
她快步奔走着,又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骤然在一道门前止住了脚步。房门半掩着,她仅仅犹豫了须臾便走了进去。
雅间内,一众乐娘跪在一起,瑟瑟发抖。玉柔挡在月罗身前,哭喊道:“大人,月罗她还小,有什么冲我来就行了,求您了,大人!”
西朔人一脚把她踹到一边:“贱人!”
玉柔捂着被踹的心口半天没能爬起来。“玉柔姐姐——”月罗嗓音凄厉,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局势好坏、力量悬殊,起身就要往那西朔人身上扑,“你打我玉柔姐姐!”
西朔人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用西朔话骂了句什么。月罗半边白净的小脸高高肿起,发髻散落,头上的簪子也掉落在地。
梁惜因看清了那簪子,正是生辰宴上,李娘子亲手为她簪上的那只。
见那西朔人还欲上前,梁惜因来不及多想,几步冲到了月罗面前,张开双臂,喝道:“住手!”
然而这不过是徒劳。西朔人的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西朔人掰着月罗的脸,朝她啐了一口。
月罗手中紧握着那簪子,蓄力朝西朔人脸上刺去,若不是西朔人闪得快,只怕是眼睛都要被戳烂一只了。
西朔人大怒,抬脚就要往她身上踢,跪在一旁的几位乐娘扑过来,用身体将月罗护在中间,闷哼着承受西朔人暴怒之下的拳打脚踢。
梁惜因咬着下唇,逃也似地跑出房间,不敢回头再看。
“大人莫急呀。”是识弦的声音。梁惜因知道自己不该停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向房内看去。
识弦坐在一个西朔人的腿上,抚着他的脸柔声道:“这房内这么暗,待会可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先容奴家修一修烛芯。”
那西朔人被迷得眼睛都直了,连连点头答应。
识弦拉上半敞的薄衫,在转身的一瞬间,面上的柔情尽数化作了决绝。她赤着脚走到窗边,数不清是第多少次用那把金色小剪剪着烛芯。
西朔人等得不耐烦,正想走过去,却见识弦猛的将蜡烛扔到了窗帘上,许是之前就抹好了油,火舌眨眼间便席卷了整片窗帘,又在木制的雅间内极速蔓延着。
西朔人哪能料得到,当即大惊,嘴里不断叫骂着,一刀将识弦捅了个对穿。识弦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鲜血自伤口处如泉涌出,她眼见着那西朔人被火焰吞噬,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
意识逐渐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放在了心口上,那里放着那枚她亲自求来的平安符。只可惜,等不到她的薛郎回来娶她了。也不知那傻子下次寄信来却收不到回信会急成什么样......
烈烈的火光中,她慢慢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