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祠堂出来,按照那妇人的指引,马不停蹄地赶往村子外面那片长着蜂蜜叶的树林。
容骥先前站在池亭雨身后,听那妇人讲述许家的不可一世,心中恍惚连着点过去的记忆,连同一个本应慈祥的女人,都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许兰薇跟在容妃身边,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平日里对宫女内宦们一视同仁,即便苛责,也尽量避开小皇子的视线。
直到她离开,容骥仍然抱着一分不舍,却万万没想过那些隐藏在背后,错综复杂的人脉关联。
后宫殿宇森繁,出身显赫者尚不知凡几,更何况那些平日里鲜为人知,却处处不离的得宠宫人。
这么一来,这村子里成百上千条人命,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系于容家一身,系于这个轮回有报的皇子身上。
容骥满打满算是个过了十三岁的半大少年,很难背起这么沉重的负担。
他抿紧唇,绮丽的脸上仿佛罩着化不开的雪,一双琥珀色的眼珠愈发内敛,将内疚与自责深深埋在瞳孔之中,连身旁一直注意他的池亭雨都没有发现。
这孩子,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自己的担当。
池亭雨自打听完那妇人口无遮拦的痛陈后,一半心思在那些村民们脸上,另一半不远不近地牵着小皇子,生怕他思忧过度,生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然而并没有,容骥在祠堂里被一干人打成“杀人如麻”的凶手,听他们愤慨宣泄对贵人们的不满,从始至终保持沉默,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池亭雨本以为容骥会说点什么,但他依旧毫无变化,似是要将之前所受的委屈通通咽了,留给他一副看起来无需担心的神色。
但他越这样,池亭雨心里越没底,仿佛一只脱离庇护的雏鸟,初次从窝里飞出去,就遭到戾鹰的攻讦,满身羽毛掉得稀稀拉拉,远处的成鸟却一无所知。
两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只有赵茹真一门心思扑在病情上,沉声道:
“就我们现在已知的线索而言,这病的确源于宫中,但宫内没有大规模爆发,想必与人的体质也有关联。”
池亭雨沉思片刻,问道:
“体质,是指耐热不耐寒这样的脾性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体质与诸多外物均有联系,七情也是改变体质的原因。宫内锦衣玉食者众,很难患上这种病,但村里人吃的都是最普通的东西,就像小言他爹一样,一旦染病,就会掏空内里。”
池亭雨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点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解决这个村子的问题。您需要多长时间?”
赵茹真在心里揣摩半晌,回答道:“找到那个所谓的相克之物,疫病很快就能不攻自破。”
三个人沿着村子前面的土路来到了树林外,猫着身子钻了进去。
此时大地回暖,树上长满了嫩绿色的新芽,一股独属于春日的生机从林子里喷薄而出。
池亭雨走在最前面,那些认识不认识的树干都长得一模一样,抛却霜打后的蜂蜜叶,根本没有任何分辨的手段。
温暖的阳光透过张牙舞爪的枝叶洒在地面,行成了一道道缭乱的树影。
直到此时,池亭雨方感觉到一点回温。
那片在疫病下人迹罕至的村子,就像他们身上所披的白麻一般,冰冷到不近人情,连同回升的暖意都一并笼罩其中,化成了看不见的雪水。
池亭雨心里想的多,脚下没把门的,一个不注意,右脚踩空,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顺着山坡咕噜噜滚下去,老腰“哐当”一下撞在了坡底的树干上。
这一下可把身后的容骥吓了一跳,他赶紧顺着山坡跑下去,树枝挂住了他的袖子,拉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他顾不上东躲西藏,身上划出了十几道细小的血口,而他一声没吭,等在坡底找到池亭雨的时候,人已经扶着腰,靠在树根上长吁短叹了。
池亭雨悲哀地抬起头,望着容骥破破烂烂的模样,哑声道:
“你……跟我一块儿摔下来了?”
容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斥责道:“走路不看路,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池亭雨自知理亏,完全不敢吱声。他扶着地想站起来,刚一用力,腰上的骨头发出“嘎嘣”一声脆响,他又顺着这响声坐了回去。
池亭雨的胸腔急促起伏,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看起来一副快要厥过去的模样。
容骥心里一紧,立刻伸手摸上他的腰,急道:
“怎么了,摔的严重吗?让我看看!”
一个哥儿和一个男人,怎么能说看就看。池亭雨瞬间按住对方扒自己衣服的手,笑着说:
“算了,等赵大夫来了再说,我可以先坐这休息一会儿。”
容骥心里面又气又急,刚想再训他几句,赵茹真总算是从山坡上走下来了。
她先看了眼容骥全身细小的伤口,从药囊里拿出一包药粉,嘱咐他自己处理,然后来到池亭雨面前,低头看着此人狼狈不堪的笑容,冷声道:
“趴下。”
池亭雨站是站不起来,但往地上趴还是没问题的。他二话不说,立刻头朝下,一头扎进土堆,试图躲避赵茹真即将杀人的目光。
赵茹真也不客气,蹲在地上,隔着衣服从上到下摸索他的腰椎,然后猛然用力,疼得池亭雨“嗷”一嗓子痛嚎,啃了半嘴土灰。
容骥听见一身闷响,回过头,看见池亭雨“大”字张开趴在地上的背影,啧啧几声,不忍直视地转了回去。
赵茹真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低声道:“没什么大问题,休息几天就行,但眼下不能再行动了,你先在这坐着,我和容哥儿去找那东西。”
池亭雨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刚想表达自己的不满,一抬头,突然张大嘴,指着头顶的树杈子说:
“那个,是不是咱们找的蜂蜜叶?”
赵茹真立即仰头看去,这棵将池亭雨撞成了残废的罪魁祸首和其他树一样,已经长出了新叶,只是那叶子根部明显泛着紫,和他们从村民们家中带出来的蜂蜜叶十分肖似。
赵茹真眯起眼,沉声道:“没错。”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池亭雨心道,这一下也没白撞。
赵茹真摘了几枚嫩叶放在手上,又将药囊里的蜂蜜叶拿出来比对。容骥站在她身边,脸色凝重地盯着这几片如出一辙的叶子,问道: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赵茹真沉静地看着手中的蜂蜜叶,当即将已经成熟的叶子放进嘴里,尚未嚼几下就咽进了肚子。
容骥来不及阻止,大惊失色地看赵大夫亲口吞食了那几片加重病情的树叶,失声道:
“您怎么能……”
“无碍。”
赵茹真示意他莫要慌张,冷声道:“我本身并无此病,吃这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能找到对应的相克之物,再次服下,就可以察觉到变化。”
池亭雨也被赵茹真大义献身的精神惊呆了,他勉力将自己拽起半个身子,虚弱地说: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把那玩意儿给我用,我现在没办法动,正好是个试药石,万一你出了事,那些村民可就没救了。”
赵茹真微微摇了摇头,说道:
“你并非杏林中人,若变化轻微,很可能就此忽略,何况跌打损伤也在伤筋动骨的范畴内,你先顾好自己,再来管其他人的死活。”
话已至此,再说下去就是无理取闹了。
池亭雨不再坚持,只好坐回原地,任凭赵茹真一手指挥。
赵茹真回过身,对容骥叮嘱道:
“看此树的长势,在这林子里少说也长了好几十年,周围都是这种树,不可能毫无节制地长下去。我们就在附近找,一旦有没见过的东西,就采下来交给我,知道了吗?”
容骥哪敢说什么不知道,他立刻点了点头,跟赵茹真分作两边,一寸一厘地找了过去。
池亭雨成了他们俩中间的路标,一个时辰后,不管找到什么,三人都要在此处会和。
容骥只身一人进入林子,刚开始老是挂心池亭雨的腰,时不时就想回头看,而池亭雨那老不正经的也总盯着他,一个婉转多情的媚眼抛过来,容骥什么心思都没了,掰过脑袋,面无表情地消失在树丛里。
刚开始,四周都是这种结出蜂蜜叶的树。这树少说也有上百棵,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插在不甚平坦的路上,动不动就将小皇子绊一趔趄。
小皇子举步维艰,踩在凸起的树根上,走得异常辛苦。
直到一里开外,这种树才渐渐稀少,其他树种争先恐后地占据了它的位置,将它挤在固定的圈子里,和同族一起争夺养分。
容骥站在两方交界处,四下寻找那种所谓的相克之物。然而附近都是初生的嫩叶,连正经草药都少,更遑论没见过的新玩意儿。
容骥实在拿不准相克之物到底长什么样,他在附近徘徊半晌,突然听见头顶一点若有若无的“嘶嘶”声。
容骥脖颈一凉,瞬间抬头望去,只见其中一棵长着蜂蜜叶的树上,一条青色的长蛇盘在树枝间,正冲他快速吐着舌头。
提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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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摔下山坡的池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