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池亭雨捞出重新热好的面,两个人就着汤碗灌了个水饱,池亭雨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对他说:“等会儿我去帮你找两件衣裳,这件衣服破了,就不要再穿了,省得旁人认出你的身份。”
小皇子看他手指灵巧地搓洗桶中的碗筷,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一个人住吗,去哪儿找适合我穿的?”
池亭雨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着他:“我的衣服你自然穿不了,等我忙完了给你改几件出来,总是可以的吧?”
等他在厨房忙完,顶着小皇子怀疑的目光走进屋里,拿出柜子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床榻上任他挑选。
容骥扒拉着那些成色看起来暗淡无比的长袍,勉强挑出一件新做的,拎到池亭雨面前:“就它吧,先凑活一下。”
被凑活的长袍躺在榻上,被池亭雨七七八八改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池亭雨将针线收好,拎着长袍在小皇子身前比划:“试试看?”
小皇子走到榻前脱掉衣裳,背对着池亭雨,将那件新衣服穿在身上。
民间的料子没有宫廷上贡的那么华贵,但胜在舒服,大热天的不会闷出一身汗来。
他转过身,张开胳膊打量了几眼,勉勉强强地说:“行吧,就这样。”
池亭雨笑着看他别扭的模样,说道:“殿下满意就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先休息吧,过几天我们去趟早集,再给您置办几件。”
然而一说到休息,问题就来了。
池亭雨一直在村里独居,家中一张榻,没别的地方可睡,小皇子盯着榻上的棉被,眼里都快窜出火星子来了。
池亭雨一时也觉得尴尬无比,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介意跟我睡在一起吗?”
介意不介意,其实这话到现在来说也没什么用了。
小皇子像盯着仇人一样盯着他,怒道:“我介意,要不您出去睡草垛吧!”
池亭雨扬起唇角,直直地朝他行了一礼:“既然这样,那在下就多有冒犯了。”
池亭雨吹熄灯烛,摸着黑走到床边,扬起一角棉被,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
小皇子背对着他,几乎快贴到墙根上去了。棉被不够大,池亭雨扯了扯,无奈地叹了口气:“您睡着了倒是无所谓,但明天一早我就要被冻病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往里面靠靠,行吗?”
小皇子实在不知道此人竟能如此得寸进尺,他气急败坏地往里蹭了蹭,大声道:“行了吧!”
池亭雨总算盖齐了棉被,他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声,打趣道:“多谢殿下/体恤。”
第二天一早,池亭雨醒来时,忽然感觉胸口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刺刺痒痒得甚是诡异。他瞬间一个激灵,睁大双眼,就见小皇子的头搭在他胸前,整个人已经抱在了他身上。
温软的棉被就盖在两个人正上方,棉被下,小皇子的呼吸悠远绵长,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微微翘着,比他醒着的时候乖巧不少。
池亭雨慢慢抬起手,将小皇子一点一点地从身上掀下去。掀到一半的时候,小皇子突然醒了,睁着他迷茫的双眼,看向僵在原地的池亭雨,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你,你这个……登徒子!”
小皇子飞起一脚就把池亭雨踹下了床。池亭雨苦着脸,老腰磕在地上,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扶着凳子站起来,看着小皇子缩在墙角的身影,涩声道:“您,对自己的睡相一点数都没有吗?”
小皇子是不可能有什么数的,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哥儿,而面前这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抱着他,指不定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池亭雨真是有苦说不出,他干脆扶着墙走进后厨,径自去灶台前烧水。
小皇子在榻上穿好衣服,跟在池亭雨身后,看他正准备舀水洗脸,忽然问道:“你要出门?”
池亭雨洗完脸,用干布巾擦去水珠,端起水倒在后院里,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是个教书先生,现在到时间了,得抓紧去学堂。”
“那我呢?”
池亭雨转身走进屋内整好衣服,对他说:“您待在家里就行,村里的孩子读的都是《三字经》,您不会想听的。”
小皇子又颠颠地跟过来,在他身后絮叨:“就算讲《三字经》,肯定也与宫里的启蒙先生有所不同。”
池亭雨被纠缠得有点烦,他面对小皇子,客气地问了句:“您究竟想说什么?”
小皇子再怎么老成,到头来依旧只是个孩子。他眨眨眼,淡淡地说:“我也去。”
在宫里时,皇子念书,需皇帝钦点朝中大儒,设专门的殿堂与侍读,学治国安/邦之策。
池亭雨自知没有教这小祖宗的能力,他盯着小皇子的双眼,沉声道:“那些都是尚未启蒙的孩童,您比他们大,也不认得他们,若被冒犯,在下恐难解释。”
小皇子瞅着他,又咧出一个瘆人的笑:“那就不解释了。”
池亭雨:“……”
他好累,他只想安静地当个乡野夫子。
小皇子虽邪,磨起人来倒是一绝,池亭雨被他磨得没法,只好带着人一起赶往学堂。
村民们干农活起得早,看见池亭雨就顺手打了声招呼:“呦,池先生,今天走得有点迟啊。”
池亭雨手上拿着书,旁边又跟着一个小孩,两个人像是一路的,又互相隔开老远,在旁人看来当真诡异得很。
池亭雨随意糊弄了几句,小皇子也跟着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站在他旁边。
这些人瞅着小皇子拉下的脸,笑着说:“这不是昨天捡回来那哥儿吗?”
小皇子当真就按池亭雨教的,对那些人说:“我是他媳妇儿。”
池亭雨:“……”
池亭雨又不得不出面解释,完事拉着小孩飞速向村东头冲去。这之后不管遇见多少人,他都一律摆摆手,飞一般将那些话甩在了身后。
学堂里的孩子们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这些小孩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家里大人也没什么聊的,一夜间就将突然出现的小皇子从头到脚品鉴了一遍。
小皇子跟着池亭雨走进学堂时,那些小孩眨动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哎,你就是那个,那个……哥儿?”
有一个小姑娘不怕死地凑上来,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哥儿,一双手还沾着不知道从哪儿蹭来的泥,眼看就要抹到小皇子刚换的新衣服上。
池亭雨吓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赶紧走上前劈手抓住她胳膊,蹲下身笑着说:“小丫先去后院洗洗手,洗干净回来我们就上课了啊。”
他不敢看小皇子的脸,但想也知道,小皇子盯着那离他近在咫尺的泥,脸不绿才怪呢。
小丫看了看僵在原地的哥儿,又看了看眼神迫切的池先生,乖巧地点点头,笑着说:“好呀!”
池亭雨总算松了口气,赶紧打开门放小姑娘出去净手。
其他几位孩子大抵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一时不敢上前搭话,乖乖坐在小凳上打量着他。
池亭雨凑到小皇子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您先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小皇子刚要转头说“不干”,忽然看见池亭雨脸上温和的笑。几次挣扎后,他拉着脸,冷冷地对底下一众小屁孩儿说:“我叫容骥,是池先生的……夫郎,现下就住在池先生家,以后会和各位一起在此求学。”
“夫郎”两个字就像沸水溅进了油锅里,直接把底下安静的气氛炸开了花。
池亭雨尴尬地看着他们,那帮孩子立即围上来,上下打量着他和小皇子,叽叽喳喳地说:“先生,您娶到哥儿啦!”
“天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儿,听娘说是昨天被大人们从外面捡回来的?”
容骥被他们问得脱不开身,正巧这时候小丫从外面进来,池亭雨立即把人拉到座位上,嘱咐道:“要上课了,大家赶紧坐好。”
那些小崽子不得已一哄而散,容骥被池亭雨安排在小丫后面的席位上,等他坐定之后,池亭雨翻开书,让那些孩子跟着他一起念。
“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这是池亭雨昨天教他们的内容,那些小孩呆板地跟在后面念,唯独容骥无聊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
池亭雨念完了昨天的内容,又放下书,在手边的纸上写下另一句话:
“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
村里的小孩没钱买书,又要认字,只能让池亭雨一句一句给他们写下来,然后他们依葫芦画瓢,再于课下自行练习。
容骥全程目睹着池亭雨效率低下的教习,一双手从来没有动过。坐在他前面的小丫以为容骥刚来跟不上进度,还好心地一笔一笔描给他看。
池亭雨虽然没有刻意注意对方的动静,但那不经意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容骥黑如锅底的脸色。
他心里猛然打了个突,慢慢移开目光,假装没有发现小皇子的不爽。
“容哥儿,我跟你讲,池先生说,‘横’要往回折一下,不能只画条杠。”
“容哥儿?”
容骥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小丫纯真地看着她,一脸兴奋地点点头:“嗯!容哥儿!”
在宫里的时候,那些人虽然知道他哥儿的身份,但谁都不会当面这么叫他,必须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殿下。”
容骥神色莫测地看着小丫,这小丫头在纸上将池亭雨那句话翻来覆去写给他看,又怕他看不懂,还要反复强调笔画的顺序。
池亭雨那厢和别的孩子说着话,心里却差不多快疯了。
容骥莫说儿时就描那些大书法家的帖子,就小丫那浑不见外的态度,足够让他在心里默默哀悼。
小丫喊完“容哥儿”后,发现对方不理她,直接激起了小孩子身上那股倔劲,连着在他耳边喊:“容哥儿,容哥儿,容哥儿?”
池亭雨立马想往那边赶,却在下一刻听见了一声微乎其微的:
“嗯。”
他顿住脚,看着容骥脸上宁静平和的笑,又慢慢转了回去。
算了,毕竟只是个孩子,能有多大成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