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这赤脚大夫的医术还是不错的。
池亭雨在榻上躺了三天,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容骥时不时端着厨房开的“小灶”过来看他,池亭雨连着喝了三天青菜粥,胃里都快淡出鸟了。
“就一口,我就吃一口,求求您了殿下,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总不能连羊肉都吃不上吧?”
容骥一把端走他面前的烤羊排,淡淡地说:“不行,羊肉是发物,等你伤好了再说。”
“就剩腿上那一小片了,耽误不了什么事的啊。”
眼看池亭雨的狗爪子即将够到羊排,容骥立马夹住他的筷子,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
“听话。”
曲无坐在他俩对面,低头看着碗里的羊排,实在不好意思下那个口。
他们这顿饭足足磨蹭了半个时辰,桌上的羊排一块没剩,全进了曲无这个捡漏之人的口。容骥气得七窍生烟,吃到一半就饱了,池亭雨不敢惹是生非,哄着劝着让小皇子多吃两口,自己乖乖夹起了那几根不知名的野菜。
还有两天,他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商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这座城汉蛮混居,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换完东西,就该启程上路了。
曲无这几天很少做梦,睡得比前几日安稳。然仇恨终究刻骨,有些东西结在心里,越靠近源头膨胀得越大,需得刮骨疗毒,彻底了解沉疴。
那赤脚大夫每天都会登临府门给池亭雨换药,但自从那天晚上秉烛夜谈之后,他再也没提起过蛮人掳掠孩童的事,依旧云淡风轻地给池亭雨介绍北地风物,好像忧国忧民的不是他本人。
池亭雨托人到外面打听了一圈,得知这大夫的女儿就曾经被蛮人掳走过。
十年前,蛮人部落发疯一般举族南下,在边境各镇肆意烧杀抢掠,是江行带人从西域赶过去,分几路抄了蛮人的老家。
可无论何等惨烈的事迹,放在纸上也不过轻飘飘几句。
那些死在战火中的百姓,鲜血染红了整条河流,骨肉凝结成战报上虚无缥缈的数字,被一层层传递到千里之外的皇帝手中。
只有亲人记得他们的姓名,记得他们从哪儿来,又葬身何处。
这位赤脚大夫当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的妻子死在蛮人屠刀之下,女儿则被掳走关入牢笼。他骑着马孤身北上,举着当初杀了他妻子那把刀,亲自砍死了押送这群孩子北上的蛮人士兵。
除了被他救下的那群孩子,没人记得这位英雄。他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封捷报中,也无法留名于世。
他只是被朝廷遗忘的无数百姓之一。
池亭雨第一次见到这大夫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土匪那样的野性,没想到他能野到这程度。
杀人的人走上了救人这条路,是为了救赎自己的良心,还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原来如此,那他那个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池亭雨吃着糕点听总管讲故事,总管命人添了壶新茶,继续道:“他女儿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你也知道,蛮人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因此她十五岁就南下中原了。”
“她爹没有跟她一起去?”
“姜大夫说要留在这儿治病救人,可能,也是因为心里有道坎吧。”
池亭雨是个聪明人,总管不需要说那么详细,这其中的感情磋磨,他们彼此之间心领神会。
“公子进入蛮人部族之后,需要时常留在商队附近,切莫与蛮人产生冲突。”
总管将新茶添到池亭雨杯子里,笑着说:“严公子建立商队没多久,蛮人部族里还有很多心有罅隙的人,若遇到什么事,那些镖师可能不会向着我们。”
池亭雨嗅着杯子里的香气,开口道:“那是自然,我们不会给严公子添麻烦的。”
话虽如此,但池亭雨还是想查查曲无到底从哪儿来。
蛮人并非是单一的族群,不同的部族分散在草原上,除非单于有诏,彼此之间很少见面。部族与部族之间也有不合的,有的族群愿意像这样和中原人通商,有的族群却恨不得拿草把自己裹起来,连只耗子都不让进。
他们这趟旅程必然要绕开那些保守的族群,但池亭雨觉得,能干出掳掠孩童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大敞门扉任他们参观。
“那么,就请池公子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们准时出发。”
容骥在院子里教曲无练剑,这小崽子不知道转了什么性,自己的剑术还是个三脚猫水平,就敢让别人跟着他学。
曲无也不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鬼东西,容骥怎么说他就跟着怎么做,一趟下来,用对的剑招就没超过五个。
“看来师父的武艺要断在我手里了。”
池亭雨忍不住悲从中来,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叹道:“要是他这辈子再见到我,不会直接把我腿打断吧?”
容骥抬手指点了一下曲无的姿势,又当着他的面演示一遍。池亭雨转悲为喜,点点头,嘀咕道:“师门有救了!”
他们俩并没有发现站在角落偷窥的池亭雨,直到那位土匪大夫冲进院子,朝池亭雨藏身的方向大喊:“哎,正好,我找你有事!”
曲无手上哆嗦了一下,本来就重的剑滑落在地,差点砸他脚上。
容骥不悦地看了眼脚下抹油的姜大夫,淡淡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姜大夫其实有点对不住容骥,因为他那张药方,容骥差点把命搭在雪山上,虽然后来天天吃羊肉补得差不多了,但姜大夫好歹长了颗肉做的心,看见容骥就想开溜,要是再面对他那张冷脸,更想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大夫瞅了眼池亭雨,见对方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尴尬地咳了几声,笑着说:“哪能啊,这不是看您忙,不好意思打扰。”
“我不忙,您可以说了。”
容骥拍了拍曲无,对方立即把掉在地上的剑捡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完全成了个抱大腿的!
池亭雨也不好意思单独跟姜大夫待在一起,主要是此人劣迹斑斑,实在不值得别人信任。
四个人来到池亭雨房中,围着小桌相对而坐。曲无不会说话,可以不用理会此处的尴尬,但姜大夫就不行了,他喝了三杯茶,硬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样,您要是口渴,我可以给您换个碗来,前两天没来得及打碎的那个现在还在我榻边放着呢。”
容骥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不冷不热地说:“您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看在您救了我们三个人的份上。”
他要是不加最后一句还好,加上最后一句,姜大夫就更忘不了他们仨里其中两个都是被那药方害的。
“是这样的,我这个……能不能跟着你们一起去?”
姜大夫一句话快把他这辈子的勇气耗尽了,他觑着池亭雨的神色,心觉这个要求有点过分。
池亭雨倒是没觉得意外,他不动声色地垂着眼,说道:“我们的目的地并非那些蛮族部落,您跟着我们,恐怕就没法回来了。”
姜大夫知道这商队是干什么的,他连忙说道:“回来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你们不用操心,我就是想……到那边看看。”
“先前同样的商队只有一个,我还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现在我知道了,就不算晚。”
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激动,池亭雨从中摸出了一些端倪,问道:“你说还不算晚,是指什么?”
姜大夫突然住了嘴,任凭池亭雨如何盯着他看都不开口。
“你不会是想去蛮人的部落里救那些孩子吧?”
姜大夫忽然看向他,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你打听我的身世!”
池亭雨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孤身救人的英雄,当为天下所知,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是,您当初砍死的只是几个关押看守的士兵,按照军衔,他们属于最末流,但您要是闯进人家地盘就不一样了,我记得,不少蛮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姜大夫再次啜了口手中的热茶,声音愈发的低沉:“您太看得起我了,连镇远大将军都不敢一个人深入敌阵,我就是个大夫,哪有那个胆子。”
池亭雨撩起一只眼,语气冷淡得甚至有些轻浮:“那您的意思是?”
“我想看看能不能救更多人,如果我不去,可能这辈子都……”
“都有一个心结卡在那儿,一看见小孩就想起那些惊惧无助的面孔,一看见蛮人就想起他们手中的屠刀,想起那些鲜血横流的人。”
池亭雨帮他说完这些话,双眼直直地盯着姜大夫,声音忽然轻缓起来:“那您打算怎么解开这个心结,真要救那些杀害你家人的人吗?”
容骥蹙起眉,静静地喝着杯子里的茶,并没有阻止池亭雨这番质问。
“我……”
姜大夫抱着自己的头,良久才疲惫地冒出一句:“我不知道。”
“可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想去那儿看看,您能答应我吗?”
希望我笔下的每一位角色都拥有自己的风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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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即将上路的池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