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硬床板上昏昏沉沉地呻.吟辗转了一夜,腰背简直疼得和断了一样。诺瓦抽着气,一瘸一拐着勉强爬了起来。天光透过窗户缝隙,灰尘闪闪发亮,将年轻人赤.裸的皮肤衬得格外苍白洁净,那些细碎的擦伤因此异常刺眼。
他习惯性去床头摸眼镜,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并不在教师宿舍里。黑发青年疲倦地眯起眼睛,光脚站在地板上,随后发现衣服已经被自己丢到了满是灰尘的床下。他懊恼地咕哝一声,正准备弯腰去捡,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咳嗽自背后响起。
随后,房间里的另一人瞧见黑发青年如一只被惊吓的猫似得颤动了一下,扭过脸来瞪着自己。
这和他所预想的简直相差甚远——但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他真有点想笑。
“早安,异乡人,希望你昨晚睡得不错。”来者温和而平静地说。
对方说得是通用语。诺瓦一时甚至忘了自己不该在人前赤.身裸.体,但他的衣服正皱皱巴巴躺在床底——
“……床单是干净的,等会儿会有人给你一套新衣服。”
对方礼貌地微微移开视线,直到另一人扯来床单将躯体盖住,他才抬起眼来,注视着诺瓦的眼睛。
陌生人雪白宽松的里衣外罩着一件靛蓝色的无袖外袍,肩上半披了一条叠出宽大皱褶的同色披风,其上攀附着奇异的金色纹路。
他生着一张对于男性来说过于精致美丽的脸,甚至显出几分神性的雌雄莫辨,人们大概能从那些古今最伟大艺术家的作品中,窥见些许类似的惊叹——偏偏他是沉静而威严的,身上有种令人不敢直视、完全不符这张年轻美貌面孔的东西。对方坐在昏暗的晨光中,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吟游诗人口中恢宏奇异的远古史诗里,那些伟大生灵中最伟大的一个。
“早安,阁下,很高兴见到您。”教授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过您的愿望无法实现,床太硬了,我昨晚睡得糟透了。”
他表现得好像刚才的尴尬不曾发生。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但还算温和地承诺:“只要你配合,一切顺利的话,今晚你会得到一张更加柔软的床铺。”
“您需要我配合些什么?”诺瓦皱起眉,心道该不会下一秒对方就会说什么“我需要你的血肉”“我需要你的心脏”之类的话吧。
“诚实。”
来人淡淡地说。
他的眼睛是一种极为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有一圈奇异耀眼的金——诺瓦有些恍惚,但他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柔软可言,比对方唇角的弧度更加锋利冰冷。
房间里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奇异的气流。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散落在地的衣物卷了起来,带到操控者面前舒展开来,就像有个透明人正提着那件衬衫。
诺瓦:“……”
他确信自己呆滞了一瞬,就像被白塔大学钟楼上那柄巨型钟锤在胸口重重砸了一下。
没有吟唱,没有咒文,没有魔具,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黑发青年慢慢睁大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看珍稀保护动物的热切眼神望着对方。
——眼前这人居然是一位神眷者。
众所周知,自末世纪漫长且血腥的神战之后,诸神或是陨落,或是陷入不知岁月的沉眠。神恩不再,偌大的安布罗斯大陆数百年来仅仅出现了一位神眷者,那便是银鸢尾帝国的统治者,卡西乌斯二世陛下——而这也是尽管国王陛下行事荒唐,银鸢尾帝国却依旧以不可匹敌之势占据了大陆三分之二领土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在,他眼前的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眷者,活的,还会动,正在和他说话呢。
“一位贵族……”神眷者隔空点了点那件被蹂躏得差不多报废的衬衣,衣角用银线绣着荆棘。
“和一群最强战力是一名高级侍者的水手。”他抬起眼,语气冰冷地点评道:“令人惊叹的组合。”
出远海意味着要直面莫测的海情、难辨的航向以及来自海洋深处的可怖怪物。惜命的贵族又怎会和一群实力低微的贫苦水手同行?
“你们前来阿萨奇做什么?”
结果另一人表现得比他还要惊讶,那张冷淡严肃的脸都生动了几分:“这里是阿萨奇峰?”
阿萨奇,意为日出与日落之地。所有赴死者——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信徒——都会在名字里加上这个单词。但是如果单指地名,那便只能是阿萨奇峰,这座隶属于庞大的安多哈尔山脉的雪山,是整座大陆的至高点。
不曾有人翻越阿萨奇峰,但传说其背后便是无尽空虚的深渊。更有部分学者认为,深渊与诸神的陨落有着密切的关系,是诸神长眠之所,也是人类不可触碰之地。
一时间,诺瓦仿佛看见无数篇论文从他眼前扇动着翅膀哗啦啦飞过。
另一人似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眷者看起来态度温和,却始终表现得不容置疑。
诺瓦逼迫自己不要用那种不太礼貌的热切眼神盯着对方:“不,我们只是误入此地。”
“‘探索者号’的目的地是灰桥港,我应辉光教廷邀约,前往参加曙光庆典。但是我们在海上遭遇了风暴,偏离了航向……”
黑发青年忽然感到了一种可怖的重压,他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冷汗慢慢地从额角渗了出来,皮肤针扎似的疼,仿佛整个海洋都压在人的脊背上。
“诚实,先生。”另一人漠然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响起:“我提醒过你的。”
“……我没有说谎,我已对您足够的坦诚。”诺瓦费力地抬起脖子,这个举动让他几乎听见自己脊骨的悲鸣,他开始有些不耐了。
“辉光教廷为什么会邀请一位无信者参加曙光庆典?”神眷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泽菲尔的辉光骑士什么时候变得对异端如此友善?”
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其追随者自称辉光骑士——正如神眷者所说,辉光教廷并不是一个对外平和包容的教派,与之相反,他们对宣扬并捍卫神邸的荣光这种事,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特指诺瓦难以理解——的狂热。
对于这群狂信徒来说,异教徒尚可勉强忍受,但没有信仰的异端必须死。诺瓦见过那群人对付异端的手段——说实话,令人作呕。
黑发青年冷着脸:“……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这可是十分严重的指控。”
上报给任何一个教廷,都会被吊在绞刑架上处死的指控。
神眷者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站了起来,缓缓踱到黑发青年面前——诺瓦发现对方身形高挑,甚至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但与周身那骇人的上位者气势截然不符,他还颇为年轻,看起来不过成年不久。
只是没有人能在如此重压下,因他的年龄心生轻视。
“你的身上没有任何一个神明的气味。”神眷者冷淡地说:“这是随便一个靠谱点儿的教士都能发现的事——我很好奇,你究竟是通过何种手段活到了现在?”
他这话说得其实对神明颇为不敬,简直像是在说野兽圈地盘——但是诺瓦压根没听出来,他只是在皱眉琢磨“气味”二字。
然后神眷者看着眼前黑发的无信者抬起头来,哪怕脸色苍白,依旧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您所说的气味指的是什么,某种标记信息素?”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挑起眉头,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结果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好像不是在开些蹩脚的玩笑,而是真心实意按照字面意义理解的。
……而且标记信息素又是什么?
“我想您误会了什么,辉光教廷并未单独邀请我,而是邀请了白塔大学的整个神学院。”另一人还在冷静地辩解:“我的家族已经没落,但我本人恰巧是一名刚入职不久的教授,因为雇佣不起昂贵的护航船,只得与顺路的熟识船长结伴而行。至于关于无信者的指控——”
神眷者的瞳孔猛得瑟缩了一下。来自海洋的冰冷与咸腥蛮横撞进他的鼻腔,那家伙先是裹着床单毫不迟疑地凑过来,低下头在他的领口深深吸了口气,又在屋内忽然死一般的寂静下拉开距离,抬起手臂仔细嗅闻着自己的手腕,丝毫未觉自己那截脆弱的脖子只差那么一点儿就会断成两截。
然后这个胆大包天的无信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但满眼求知欲地盯着他:“除了我身上的海腥味,我没有闻到任何与众不同的气味——难道是因为您和那些‘靠谱点儿的教士’的犁鼻器尚未高度退化?我希望您再仔细闻一下,或者和我描述一下具体气味,以便我做出更加精确的判断。”
神眷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他无视了那条举到自己鼻子前的胳膊,身上的可怖压迫感瞬间散去——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明朗与朝气,那双漂亮的眼瞳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浅海,令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您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神眷者的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轻缓,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
“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自我介绍。”他用那双美丽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诺瓦,轻轻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缕与红珊瑚和绿松石拧成一股的金色碎发在他耳畔晃动:“阿祖卡,纳塔林的阿祖卡。”
“……诺瓦·布洛迪。”诺瓦眨了眨眼睛,收回了手臂,终于想起自己该报上名号:“我该如何向您问候?”
他知道自己一时大概得不到答案了,但是因为对方的郑重,他所接受的教育让他愿意予以同样的尊重。
“纳塔林人没有太多特定礼节,如果需要的话,捶一下胸口就好。”另一人耐心地同他解释道:“我们会这样问候陌生人,并希望得到对方友善的回应。”
“……我看到他们这样向您行礼。”教授慢吞吞地说,并且在额头上比划了一下。
那种虔诚与敬畏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神眷者慢慢微笑起来。
“不,您不必向我行礼。”他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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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鼻器是在鼻腔前面的一对盲囊,开口于口腔顶壁的一种化学感受器。通过研究,科学家认定感觉外激素的器官叫作犁鼻器,这是一个位于鼻中隔底部的软骨结构。人类外激素也已被科学界确认,只是,接受人体外激素的器官犁鼻器却已高度退化。只有在胎儿和新生儿中,还有明显的犁鼻器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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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