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者的体温并不烫人,带着在荒原的夜晚里,那些刮过贫瘠的流石滩的风和雪的味道。对方先很是礼貌地虚虚扣着他的后颈,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一手环住肩膀将人彻底按进怀里,另一只手抵在甲板上。
人类沉稳的心跳之外,诺瓦听见船舱里水手们的尖叫声。他的肺叶中满是海水的腥味,远处是一种巨大的、如同远古巨兽咆哮般的水的轰鸣 ,随即他感到身下的甲板在不驯服的、地震般剧烈颤动起来。
神眷者的金发以奇异的方式漂浮在耳侧,某种力量以他的手为源头,迅速穿透甲板,彻底固定了整个船体。然后在一阵彻底丧失方位、身陷漩涡般的失重感后,诺瓦耳边传来了什么破碎的声音——纳塔林人的船冲破了水面,如一只灵巧的飞鱼般重新出现在海平面之上。
“……”
诺瓦睁大眼睛,甚至没发觉那只箍着他的手臂不知何时松开了。他跌跌撞撞着爬起来,扑到船舷边上——小船伴随着海浪起伏着,黑沉的乌云绵延翻滚,在天边不甘地形成了一道极为明显的分界,分界线外便是明朗的光亮。而他们的背后是如群山般沉默、即将倾倒而下的巨浪,只是直视便足以激起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却又被迫停滞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教授,您要掉下去了。”
阿祖卡无奈地抓住另一人的后衣领,抓猫似的,将几乎探出半个身体的宿敌拽了回来。对方没有计较他的这点冒犯,因为黑发青年正手忙脚乱地掏出他的羊皮本,不顾形象地趴在甲板上开始奋笔疾书。他凑过去看了一眼——看不懂,都是些古里古怪的算式与符号,但对方笔下那副人与巨浪的对比图他倒是看明白了。
水手们互相搀扶着从船舱里爬了出来,又因教授先生那副“五体投地”的怪模样互相交换了眼神。不过他们没有打扰,只是沉默着继续自己的工作,阿祖卡则回到船舱寻了张算是干净的小凳,轻轻放人面前。
“在这上面写吧。”
对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飞快的咕哝,好像是道谢——但是他很快又陷入了观测、沉思、计算书写和或是懊恼或是欣喜的嘟囔声中,着了魔似的,以旁人的视角怪吓人的。直到船只彻底离开叹息之墙附近的海域,那些巨浪也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教授才遗憾地丢了笔,将脑袋靠在船壁上,半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
“……您还好吗?”
此时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天边出现了淡淡的星影。桅杆上晃晃悠悠地点起了油灯,阿祖卡站在宿敌面前,垂下眼睛,看着脸色苍白的黑发青年彻底被自己的阴影遮掩。
“有点晕船,不碍事。”诺瓦揉着胀痛的额角,因隐隐作呕的不适感皱眉。一直在颠簸不定的船上书写计算,不晕才怪。
他重新拾起笔,正想再趁着灯光最后梳理一下数据和思路,眼前突然一花,他的宝贝笔记本出现在了另一人手里。
教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瞪着半蹲在他面前、胆大包天的抢劫犯。
“你——”
“船长他们煮了鱼汤,您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一起去吃一点吧。”救世主大人打断他的谴责,语气温和,看起来丝毫没把宿敌的怒视放在心上。
“我现在不想吃。”教授的语气缓和了一点,皱起眉来看他:“你们吃吧,不必顾虑我——请把笔记本还我。”
对方蹲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态度格外坚决。诺瓦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好了,我知道了。”
……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即视感?
教授一边扶着船壁嘶嘶着勉强爬起来,并拒绝了另一人的帮助——坐久了腿麻——一边怀疑地想。
鱼汤的味道意外得不错,连痉挛不已的胃都被热度抚平。等水手们开始将鱼骨之类的垃圾丢进海里,诺瓦找到站在船尾的神眷者,冲人摊开了手掌。
“笔记本。”他面无表情地强调道。
“在这里,我又不会昧下您的东西。”见人迅速把羊皮本塞进怀里,阿祖卡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对方有点……乖?
好像只要找对了方式顺毛撸,他的宿敌还是很好哄的。
星空已经彻底亮了起来,只要仰起头来便会彻底陷入那令人敬畏的璀璨漩涡中。海风湿润而凉爽,诺瓦站在神眷者身边,仰起头来盯着近得吓人的星空,难得让自己因饱食而困乏的大脑放空了一会儿。
“……关于可能无法成为术士一事,您是怎么想的?”阿祖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这话说得像是在戳人痛处。救世主本不想如此直接,他一向是最温柔、最善解人意、或者按他的同伴奥雷的说法——最会装模作样——的那一个,总能轻易引导旁人对他付诸信赖,不知不觉吐露他想得知的任何事,还会因他的“陪伴与倾听”感激不已。
但是他眼前的教授不同,阿祖卡想。和教授玩那套话术,要不会导致对方压根听不出潜台词,彻底陷入庄重的学术研讨,将话题拉扯得不着边际;要不便会被对方敏锐地觉察出动机,毫不留情地将他指责一番。
所以他只需要和对方吐露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欲.求就好——而这种奇妙的、前所未有的简单与轻松竟让他有些愉悦。
果不其然,对方的脸上丝毫未产生被冒犯的恼怒,只是沉思了一会儿便平静地说:“哦,其实我早有预感,所以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听起来像逞强的自我安慰,但是诺瓦并没有说谎。
术士比武者珍贵稀有得多,地位也更加超然。因此哪怕不走军功这条路,贵族们也会希望自家子嗣能够成为术士。
贵族孩童从五岁开始启蒙,不过在诺瓦看来更像是洗脑。出于好奇,以及看在布洛迪夫人的尖叫与眼泪的份上,他花费了点心思琢磨了下什么叫“虔诚”,并在三个月内自学了数十个主流神明的神史,精通了各种形式的教义问答——但是直到他一路历经正统教育卷进白塔大学神学院,自信没有人能在装模作样的专业性上指责他,诺瓦·布洛迪也依旧只是一名普通人。
反观他的堂弟波西·布洛迪,在八岁那年正式成为了一名光系术士,后又进入了最负盛名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深造,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名高级使徒了,这简直让布洛迪夫人无比抓狂。
诺瓦·布洛迪是老布洛迪子爵的唯一子嗣,本该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奈何老布洛迪子爵死得太早了,只留下年轻的妻子和尚在咿呀学语的幼子。
一位自带封地与财产的年轻贵族寡妇,简直如同一块肥美的肉。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无所谓,求婚者如嗅到血腥气的野兽纷至沓来。
这时诺瓦·布洛迪的叔叔、老布洛迪子爵的弟弟奥特莱斯·布洛迪站了出来,请求王庭议会明确布洛迪家族拥有的爵位与封地所属,而布洛迪夫人也向她的家族求援。
最终,综合考虑到帝国继承法和布洛迪夫人的请求,这块封地明面上落在了将来的诺瓦·布洛迪头上,只要其母不改嫁,就可暂时由他的母亲代管。等到诺瓦·布洛迪成年,由王庭议会审议对方符合继承条件后,再继承爵位与封地。
奥特莱斯·布洛迪并不是什么帮助照顾哥哥遗孀和年幼侄子的好心人。银鸢尾帝国原则上奉行长子继承制,长子拿走爵位和绝大多数封地与财产,其他兄弟姐妹只能得到兄长手中漏出的一星半点。
虽然布洛迪家族那点封地并不大,甚至称得上贫瘠,但是谁会嫌弃自己名下财产多呢?更何况奥特莱斯·布洛迪十分想要那个不大不小的爵位,就算不为他自己,也得为他的后代考虑。
出于对王庭议会和血缘法术“魂灵护颂”的忌惮,奥特莱斯·布洛迪暂时不敢立即设计谋杀亲侄子,但是明里暗里下点绊子是少不了的。还要“经过王庭议会的审议”就意味着偷做手脚的机会多了去,更何况那小子自己也不争气,始终都是个普通人不说,居然跑去白塔大学当了个穷酸教授。奥特莱斯·布洛迪便顺势请求等儿子波西·布洛迪成年后再进行继承资格审议,并在他的运作下得到了王庭议会的批准,其野心已经昭然若现了。
在离开白塔大学前往灰桥港之前,诺瓦还收到了母亲的来信,要求他和辉光教廷的各位主教好好攀一番关系,争取打压下他的叔叔和堂弟的嚣张气焰。但是诺瓦一向将这些当做耳边风,威胁人归威胁人,另一个世界接受的教育让他并不在乎什么贵族身份,大学教授的工资足以养活他和母亲了。再加上近年来王庭议会、教廷与皇权之间的纷争愈演愈烈,这种时候卷进去怕会再也无法逃脱,诺瓦还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浪费在这种无聊透顶的破事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让诺瓦·布洛迪和那些满脸假笑与算计、偏偏愚蠢得一眼望到头的家伙虚与委蛇,他宁愿跑去深山老林和哪只灵长类动物互扔石子,而教授本人是个绝不愿意委屈自己的性格,他的头脑又总是足以支撑他那些离经叛道的、让其他人抓狂不已偏又无可奈何的古怪行为。
时间回到现在,阿祖卡还在想些措辞安慰人呢,却见教授忽得抬起眼来,用一种带着诡异热切的瘆人眼神盯着他:“不过也许你会乐意担任我的观察研究对象?——请放心,我不会对你做有反实验道德的事,也不会向任何人暴露你的实验数据,这关乎我的道德底线,而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术士十分珍贵,常年以来诺瓦想要仔细研究都没什么机会,总不能对他那多年来也没见几面的堂弟下手吧?现在虽然自己成不了术士,但眼前不是还有个现成的么?况且对方和他是合作关系,样本独特到可能是世间唯二,除了有些怪癖之外不算讨人厌,简直完美。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疯狂却一心求死的“暴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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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