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陆白济莘下过诊断的第三天,怪物的眼圈还红着,眼皮肿得像桃一样。
游然其实精神头很好,只是偶尔失去知觉,视觉压迫,头晕脑胀,他看着金墨挂着泪的脸,无奈又有些心疼。
床边的垃圾篓里全是被黑色的泪浸湿的纸团,游然又扯张纸给金墨擦了擦脸,严重怀疑怪物的眼皮其实是被自己擦肿的。
金墨哽咽着往游然怀里扑:“游然……”
“怎么办啊?”
游然搂住他,摸了摸怪物黯淡成惨白色的发顶,轻轻拍着金墨的后背——三天里,他已经这样安慰了金墨很多次,睡觉时依旧,怪物把耳朵放在游然的心脏边,往往是睁着眼听胸腔里微弱的心跳到天亮。
幸好他是只异体,不睡觉也没关系,毕竟哭得照旧很有力。
肩头又湿了,大抵是又报废了一件睡衣,游然叹口气,捏着金墨的下巴把人推开一些:“好了,不要哭了。”
不知道第几次说这句话,每说一次怪物的泪都会掉得更凶。
不知道异体的眼睛会不会被哭坏,虽然金墨有几千只眼睛,大概也不在乎这两只,但游然不太想再看着金墨这么难过,只好硬起心来跟金墨讲道理:“人都是会死的。”
“就算我一生健康无灾病,不出任何意外,也不过百年寿命。”
他抬手抚去怪物眼角肆意滑落的泪:“你几乎与天齐寿,我一定会走在你前面。”
“没有谁会陪你一辈子。”游然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和小孩儿讲道理的,无趣的大人,无奈地勾勾嘴角,真是把这辈子的所有耐心都给了小怪物。
金墨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个从远古毫无秩序的原始社会杀出来的领袖,他也曾目睹无数战友倒下,死去,可是游然不一样,游然是他活了万万年来唯一一个喜欢的人,他这一生,想得到的东西几乎都得到了,可唯独游然,像一把握不住的沙,一捧拘不住的水。
他摇着头,发丝掩住一张脸:“不。”
“我不。”
他本来有把握可以治好游然,有这么多异体,总能找到合适的异能,实在不行,他可以把自己的异能核也挖给游然,可桉楠告诉他,游然是特殊的,她救不了游然,就算是羲御曙雀也救不了游然,人类的科技,永远束手无策。
游然没办法了,他坐在床边,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异体,半晌后只能伸出手替他把头发别再耳后,无言的风吹过,室内只剩下怪物无声无息砸落的眼泪。
一下一下敲在游然心尖。
游然鼻尖也酸了,他闭着眼仰头让泪意消失,眼皮有些烫,烫得红色的小痣越发艳丽。
良久,金墨又搂住他的腰去听他心跳,游然终于再开口,声线分明很轻,通过胸腔扩到怪物耳边,像是亲昵的呢喃:“既然余下的日子不剩太多,金墨,你想要的,想做的,都跟我讲吧。”
至少和自己在一起最后的几个月,给他留下些快乐的记忆,不要总是哭了。
此言一出,不出所料,哭得更凶了。
游然:“……”
他一下一下抚着金墨稍亮了些的发顶,等金墨哭完。
他们已经搬回老楼,奶奶在楼下同姐妹们打麻将,砸牌的声音连绵不绝,茶馆里聊天的老人们,对面楼大吼大叫的小孩儿,街边小贩的吆喝声,熟悉亲切,窗口的风仍带着夏的燥热,其实游然一直觉得,死了也好,死是唯一的解脱,如果怀里没有这坨温热的黑金色粑粑的话……
那坨黑金色粑粑花了十来分钟平复情绪,抬头时好委屈,脸皱成一团,一开口又要掉眼泪:“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一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语气。
游然心脏一抽。
一口气吸进去差点噎住自己。
他知道吗?似乎是知道的吧?
其实怪物的行为逻辑一直很简单,永远围着自己转,他告诫自己那都是因为怪物叫过自己一声“妈妈”。
可是自从怪物变成人,很多动作俨然超过了亲人之间的范畴。
患病的原因,游然从未想过与任何人步入一段亲密关注,他命不久矣,实在不宜耽搁别人。
或许是看游然很久没有说话,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金墨吸了吸鼻子,发出不小的动静,嘴巴一瘪控诉游然:“游然,你没有心。”
游然:“……”
他愣了一下,仍在撇着眉想,复盘自己和金墨的相处。
金墨围着自己转,不遗余力地挤开米祈,毫不犹豫的,永远坚定地选择自己,瘪的嘴,鼓的脸,黑的泪,或明或暗的发丝,亮晶晶的眼。
而自己……
游然记忆力很好,他记得自己给过金墨拥抱,默许怪物牵住自己,甚至让他抱着自己睡觉。
……堪称宠溺无度。
游然捂脸,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竟然也会昏聩至此。
总不能因为怪物长了一张过分精致漂亮的脸,总不能因为怪物满心欢喜地爱着自己,总不能因为怪物对自己言听计从,总不能因为怪物周全又强大,总不能因为……
游然忽然顿住,惊觉原来在自己眼里,这坨黑金色的粑粑有这么多优点。
他无语地回神看向嘴撅得能挂油瓶的怪物,蹲下去与半跪的异体平视,眉头皱起又舒展。
窗外的风不停,飞机嗡鸣声自头顶划过,残夏的喧嚣嘈杂里,金墨望进游然敞亮的黑眸里,听见游然说:“来,读我的想法。”
毫不犹豫,金色的双眸眨眼间被银色占据,游然纷杂的深思熟虑,百转千回的,甚至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映入金墨的脑海。
游然当然不知道短短一秒不到的时间里怪物看到多少,理解多少,发散多少又脑补多少,总之,回神的时候已经被怪物抱着扑到床上了。
金墨激动得语无伦次:“游然!游然!!!”
游然伸手回抱他:“嗯,好了。”
“不哭了吧?”
这话说得活像妥协,如果怪物没看过游然的脑子,一定会觉得游然就是没有心。
好在他看到了,开心了,感到刹那的幸福,随后是余韵不绝的悲伤。
他忍住仍旧想掉的泪,埋头在游然颈窝里,瓮声瓮气地哽咽道:“嗯,不哭了。”
游然抱住他,安抚他:“陆白济莘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都拿来陪你,好不好。”
金墨抬手捂住他的嘴,眼眶通红:“你不要说话了。”
净说些气死异体的话。
什么三个月,呸。
游然看不见,怪物金色的眼中蔓起点点黑色的尘埃,愈发执着的念头在胸中徘徊: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把游然留在自己身边。
宇宙里还没有他羲御曙雀办不到的事,无论如何,他要游然陪着自己,他和游然,都要活着,要在一起,再活万万年。
倒是这个念头一起,终于不哭了,怪物燃起斗志,圈着游然忽地转了个圈,轻巧地调换位置,把游然举到自己身上搁着,额头蹭了蹭游然的脸,宣誓一般地郑重道:“游然,你会没事的。”
“陆白济莘只是站在现代医学的角度下了诊断,小蓝的意见并不代表所有异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游然又被怪物抱布娃娃似的放进臂弯搂着,心情竟然意外轻松,他放松枕着金墨的手臂,弯起嘴角附和他:“好。”
A市一片岁月静好,W市的某座孤岛上,却是异象环生。
丛林茂密的荒岛,常年未受人迹侵蚀,大自然的原汁原味,偶尔刮来些咸湿的海风,岛上鸟鸣声清脆,古木上青苔幽绿得快要拧出水来。
就是这棵枝叶葳蕤的灌木之下,异体和人类或站或坐。
木头飘着的眼珠子到处飞,岛上觅食的洞穴鼠一钻出洞口,正面遇上比洞口还大的眼球,什么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已经被眼球包裹着吞吃入腹。
佛瑞斯特和金墨因为游然彻底撕破脸后,毫不犹豫地退居此地。
如果完整的庞庞珂还在这里,这座岛的隐秘程度在面对金墨时,一定会高上许多,如今只能将木头的眼珠子放置在岛屿各个角落,谨防amb的探查。
他依旧是人类的形态,银发的人躺在古木最粗壮的枝干上,左手捏着金光氤氲的花,右手指尖是那只在F市和废弃中学里都发挥了巨大作用的红蝶。
佛瑞斯特的左边,维尔纳依旧倒挂在树上,两翅边缘笼罩着经年不散的毒物;右边是放出大部分眼球后体积严重缩水的木头,三只异体居高临下,古木粗壮虬结的树根蔓延开去,湿润的土壤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异体。
或大或小,形状各异,颜色不一,光点闪烁。
湿气散不开,阳光撒不下,潮湿阴冷的原始雨林里,黑沉沉的一片异体,朝圣一般地将眼神聚焦在银发异体身上,目光炽热。
异体的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如今匍匐在佛瑞斯特脚下的,事实上并不知道金墨的存在,族群覆灭前的记忆一概不知,佛瑞斯特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们,也只懒散地靠在树干上,半晌抬头朝树上更高的地方喊了一声:“云之铖。”
更高的地方传来窸窣的一点动静,须臾,有人跳下来,落在佛瑞斯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