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一簇赤焰蓦地跃起,于疏星俯瞰的旷野上曳出一尾暖融。
“远客幸来,远客幸来!既来白尼,当有美酒——”
寒凉深宵里,熠熠篝火旁,欢歌朗朗,足靴踏踏。
“美酒既温,当有好肉!酒菜备齐,客当久留——”
灼灼火光在各色夹袍上勾挑腾跃,滋滋肉香于牵手环墙间轻摇晃悠。
“但请高歌,客莫畏怯!但请起舞,客莫含羞——”
无垠夜幕下,众人环绕篝火,执手齐舞,踏歌而行。
辽阔草原上,尽可举杯纵情,恣意酣畅,何谈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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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阿玄——”
解惜行一扑入帐内,便整个人瘫倒在地毯上。“我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你快给我揉揉!”
“好。”苏玄影应了声,亦在地毯上坐下,抬手为解惜行按揉肩背。
“哎呀呀,解哥哥,难不成你们汉人的体力都像你这般?不过是跳个舞,怎么也能累成这样?”
解惜行和苏玄影闻声抬头,掀开帐帘探进来的人身着一袭藕色夹袍,恰是两人新结识的吉雅姑娘。
日前,解惜行和苏玄影一块趁着月色自客栈里溜走,而后便搭上了一支去北方萨克尔白尼族探亲的商队。在商队晃晃悠悠的车队上,两人同白尼族的吉雅姑娘攀谈甚欢,便索性跟着吉雅他们一道北上去了萨克尔。
待两人甫一到达萨克尔,便被热情好客的白尼族族人团团围住,拉着劝着踏入了白尼族人的篝火晚宴,又在欢腾篝火与喷香烤肉间跳错了十来回舞步,方才将将被意犹未尽的白尼族人放去备好的帐篷里休息。
“吉雅姑娘,这话也不能这么讲,”解惜行半撑起身辩解,“寻常跳舞也不像你们这般,一连跳上几个时辰也不带歇息的。”
“少找借口,那苏哥哥怎么还能端坐着,我看解哥哥你就是体力不行,要多练练。”吉雅说着,悠悠然靠在帐帘边,看苏玄影给解惜行舒缓筋骨。
“吉雅姑娘,你这次回来也是同商队的其他成员一般,是为了探亲的吗?”苏玄影问道。
“啊,”吉雅轻轻笑了笑,开口回应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羞意,“我此番回来是为了成亲的。我的未婚夫婿是白尼族的少族长阿古拉,他与我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自从我跟随商队外出经商,我同阿古拉已近一年多未见过面了。”
“啊,原是这般,那可是喜事了。”解惜行急忙起身,同苏玄影一道郑重地表示恭喜。
“谢谢两位的贺喜,既然解哥哥和苏哥哥同我相识一场,不如就留下来参加完我同阿古拉的成亲典礼再走吧!”
“如此便承蒙吉雅姑娘的好意了。”解惜行行礼回道。
“嗯,”苏玄影亦点头致意,“既然姑娘相邀,那便却之不恭了。”
等吉雅走后,苏玄影示意解惜行继续躺下,伸手欲再为他揉捏肩骨,不想却被解惜行一下拍开了。
“嗯,怎么了?”
“怎么了?”解惜行蓦地抬眸凝视了苏玄影片刻,忽而捏起嗓子,模仿苏玄影方才的语调道,“既然姑娘相邀,那便却之不恭了。”
“……这话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啊——”解惜行的语调跟着视线一起打了个转儿,“原来我们身经百战的苏将军,也会有这么柔情的腔调。”
“……行儿,别闹。”
“谁闹了,是谁之前说的,要去边疆找原来驻守瞿丘城时的副将,这会儿人家姑娘一邀请,便忘了自己的目的了?”
“好了,我没忘。吉雅姑娘诚心相邀,你不是也答应了?”
解惜行哼了一声,继而从怀里拿出之前得的蚀骨甲端详起来。苏玄影见状便也无奈地笑笑,抬臂将解惜行搂进怀里,又伸手拿过他手上的蚀骨甲。
“阿玄,你先前是凭何确定,这蚀骨甲乃是你昔日副将冯越霜的甲胄残片的?”解惜行突然问道。
“行儿,你看这朵梅花,”苏玄影指了指蚀骨甲上绣着的红梅,“我曾经的副将冯越霜,在军中有个诨号,唤作绣花副将。”
“哦?那是何意?”
“嗯,那是因为他离家从军的时候,家中新婚不久的妻子在一片甲胄上给他绣了这朵梅花。是以,军中兵士都这么调侃他。”苏玄影解释道。
解惜行想了想,伸手将蚀骨甲拿回收起,又偏过头问苏玄影过去在军中有没有属于他的诨号。谁知苏玄影闻言却是面色一变。
解惜行顿觉有戏,急忙在苏玄影的怀里转过身道:“有吧,有吧,是什么呀,你就告诉我呗,阿玄哥哥,我可好奇了!”
“不,行儿,这个……”苏玄影似是颇为为难地蹙起眉。
“哎呀,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嗯?”解惜行牵住苏玄影的衣角,双眸中满是希冀,“阿玄哥哥?”
“不……”苏玄影仍欲拒绝。
“阿玄哥哥~”
“……”苏玄影缴械投降。
顶着解惜行的目光,苏玄影终是长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叙述。
“那是我尚在瞿丘城驻守的时候,偶尔军中会有去周遭地域巡查的任务。有一次,我带领军队穿过一片沙丘时,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狂风吹了我满脸满嘴的沙子,等到狂风过去了,我整个人从上到下几乎都覆了一层黄沙。于是,从那之后,我便得了个诨号,叫‘风尘将军’。”
一番话毕,解惜行先是一愣,随即便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风尘将军’!哈哈哈哈哈哈,‘苏风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行儿,行儿,”苏玄影颇为无奈地按住笑得前仰后合的解惜行,“别笑了,行儿。”
然而待解惜行好不容易被苏玄影将将按住,一抬眸看见眼前坚韧俊逸,眼含窘迫的面颊,再联系“风尘”二字,更是在地毯上笑得止不住地翻来覆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住阿玄,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将军大人’,‘风尘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被迫任由解惜行笑了半晌,苏玄影总算找着了制住解惜行的关窍。“行儿,你若是再笑,我待会儿就不给你按摩了。”
“哎,别别别,我不笑了,我不笑了,”果然,解惜行一听这话便赶忙停下,还讨好地牵住苏玄影的衣角晃了晃,“我的好阿玄,你可不能不给我按摩,我刚才跳了几个时辰的舞,现在整个人都要废了。你快给我按按!”
又讨好取巧地表了几回绝不再发笑的意志,见苏玄影似是打算放过这茬了,解惜行急忙趁势乖巧地在地毯上趴下,心安理得地等苏玄影坐过来,给自己按摩酸楚不已的肩颈。
“哎,对,就是那里,哎呀,阿玄,你再大点力!”
“……行儿,你能别叫出来么?”
.
翌日,天际方晓之时,吉雅便来找两人了。
随着帐帘掀起,苏玄影自内走了出来。
“吉雅姑娘,找我们何事?”苏玄影同吉雅行礼问道。
“哦,苏哥哥,我想带你和解哥哥一起去看看成亲典礼的筹备场地,”吉雅语带腼腆,“再请你们同我的未婚夫婿阿古拉打个招呼可好?”
“嗯,这是自然,有劳吉雅姑娘了。”
“对了,解哥哥呢?”
“行儿还在睡,烦请吉雅姑娘稍等一会。”语毕,苏玄影便进了帐篷。
吉雅站在帐外,依稀可听见内里传来一阵谈话声。
“行儿,起来了。”
“阿玄?”
“乖,吉雅姑娘来叫我们了。”
“啊呀,可是我还是好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昨晚有多累。”
“可是我昨晚太用力了?”
“啊,那还是很舒服的。”
“先起来吧,别让人家姑娘等太久。”
“好吧。”
等到解惜行和苏玄影总算整装完毕,一起出了帐篷。迎面却撞上吉雅莫名泛红的面颊。
“吉雅姑娘,怎么了吗?”解惜行问。
“啊,没、没事,”吉雅嘿嘿一笑,“好了,我们快走吧,阿古拉还在等我们呢!”
而后吉雅便不理会皆有些莫名的两人,拉着他们一道往成亲典礼的场地去了。
三人正走到半路,却见前方正站着交谈的两人。其中那个体型健壮身着夹袍的身影见着他们过来,便又跟身旁披了件素色长衫的人叮嘱了几句,而后便同身旁的人作别分开,朝着三人走来。
“哎?阿古拉?”吉雅同走过来的人挥了挥手,“不是让你先在典礼的场地等我们吗?”
阿古拉笑着走到三人跟前站定。“我想了想,还是打算同客人们一道过去。”
“哦,苏哥哥,解哥哥,这就是阿古拉。阿古拉,这两位便是我同你说起的汉人朋友。”吉雅引着众人认识,几人便也友好地相互致意。
“古拉兄台,听闻你要同吉雅姑娘喜结连理,我二人在此恭喜二位了!”解惜行躬身行礼道。
“古拉兄台,承蒙吉雅姑娘相邀观礼,接下来便多有叨扰了。”苏玄影亦行了一礼。
“啊,多谢多谢!”阿古拉爽朗一笑,“既然二位是吉雅的朋友,那自然要留下来参加我二人的成亲典礼,白尼族定会好好招待二位!”
接着,阿古拉便与吉雅一道,领着两人前去参观典礼的场地。
“对了,古拉兄台,方才同你交谈的,我见衣着,似是同我二人一般的汉族人士?”行走间,苏玄影开口问。
“是,苏兄台,”阿古拉点点头,“那是我的参谋许暇。”
“古拉兄台是特地去南方招揽的汉族参谋吗?”解惜行道。
“那倒不是,许暇是自己来到白尼族领地的,”阿古拉道,“当初他孤身来到这里,似是对自己的身世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我见他确实有几分才干,又颇为机敏,便留下他做了我白尼族的参谋。毕竟,用人唯才,不论出处不是?”
阿古拉说着,抬手指向草原的远处,示意众人看那掩映在茫茫草野里的城墙。
“城墙的那边,就是你们汉人的地界白犊城,而城墙的这边,便是我们白尼族驻扎的地域。虽然目下两边还隔着一堵砖石砌筑的城墙互相警惕,但偶尔我们也会在局势安定之时,通过定时开放的城门,相互买卖钱货,互通有无,”阿古拉的语调渐次和缓,眸中也染上了几分宏远的憧憬,“只要加强两方的友好来往,来日,定会有城门大敞,乃至推倒城墙之日。”
“古拉兄台所言甚是,”苏玄影郑重拱手道,“若是将来异族之间能放下戒备与忌惮,上至国君,下至百姓,皆能免于敌对战祸纷飞,生于安定盛世昌平,最终令这城墙失去用武之地。”
“嗯,愿我等有朝一日终能见证大同之景。”
谈话间,众人已行至成亲典礼的场地。
白尼族的成亲典礼在一片露天的广袤草野上举行,木质的台子搭于草野间一小片清澈的湖畔,建构台子的木柱上,还缀了许多纷繁艳丽的绸带与彩旗,正随着草野上行过的微风一齐欢欣舞动。
“吉雅和我的成亲典礼今晚将会在这里举行,到时候还会安排祭司吟唱祝词。”阿古拉介绍道。
“还会有族里的年轻孩童为典礼撒花跳舞!”吉雅接着补充。
“白尼族在草野上的幕天典礼的确颇有一番别致的风味。”苏玄影赞道。
“是啊,看着就很热闹。”解惜行也兴趣盎然。
“哈哈哈哈哈哈,我既然是白尼族的少族长,自然要给吉雅最好的典礼。”阿古拉笑着揽住面带娇羞的吉雅。
“古拉兄台身姿挺拔,言语间也自带沉稳之风,定是吉雅姑娘的良人。”苏玄影道。
“兄台谬赞了,”阿古拉转向苏玄影,“其实我见兄台也自带一股坚韧沉淀的气度。”
解惜行听着便也忍不住凑过来,“古拉兄台,那我呢?你看我如何?”
哪知阿古拉看了解惜行一眼,却是偏头对着吉雅耳语了几句,并不说出来。吉雅闻言亦露出了几分调侃之色。
“哎,你们……”解惜行正想问,却忽觉一阵头晕,当下脚底一软就要倾倒。
“行儿?”苏玄影急忙伸手扶住他。
“解哥哥,你怎么了?”
“不知……”解惜行定了定神,“最近好像特别容易疲倦,不过像方才那般发昏倒是头一回……”
“这样不行,”苏玄影转头同阿古拉和吉雅致歉,“二位,请容我先带行儿回去休息片刻,我们会在典礼开始前赶回来的。”
“嗯,二位快去吧。”
“对对,苏哥哥快去吧,解哥哥看起来是有些疲乏的样子。”
苏玄影对着阿古拉和吉雅点点头,而后不待解惜行反应,便俯下身,穿过解惜行的膝弯,一下将其打横抱起。
“哎哎哎,阿玄!”
“你还有力气自己走?”
“……”解惜行眼见挣不过,便干脆自欺欺人地将头埋于苏玄影前胸,“那你抱紧点……”
“嗯?”
“我嫌丢人。”
“好。”
苏玄影的轻笑自上方传来,迫得解惜行将头埋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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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偏转,行过晌午。
两人正在帐篷内闲闲地歇息,却忽听得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喧闹。
解惜行同苏玄影对视一眼,遂起身掀开帐帘,打算出去查探下情况。
然而解惜行甫一走出帐篷,一抬头,却见视野前方——
阿古拉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巨型砍刀,双目赤红,厉声呼嚎,正对着这方帐篷,直愣愣地冲撞过来——
“可恶的汉人!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