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波过去,魂魄归位,尘埃落定。长锦侧身躺在西院小屋的床榻之上,关于昨晚他什么都不会记住,他只会记得,在渡天神殿之中,他见到了自己的神像和一些人们以他七百年前的事迹添油加醋撰写的故事,他以为他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可搜寻一番,却什么都没有查到,然后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使用离魂入梦术在他的记忆之中搜寻他是否有遗忘的记忆,在记忆空间的深处,他看见了一扇被铁链缠绕着的黑色大门,推门而入,在那里面,他又看见了他七百年前被魔主绑在高台之上的画面。
而这次不同,在他意识信仰即将崩塌之时,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过来扶住了他,将他从高台之上解下。他一怔,以为有人还相信着他,下一秒,一把冰冷的长剑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长锦几乎不可置信地转头,这一瞬间,画面一转,他的双眼仿佛还未曾被剜去,他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人的身影渐渐清晰成型,是张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她嘴角上扬,眼球向下,睥睨着他,手中的剑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体里慢慢深入,复而慢慢旋转碾压……
“你这个废物!也配当神!”那人嘴角挂着讥诮的笑,长锦还未曾来得及反应,那人又换了一张面孔。这次是个男人,痛哭流涕,握着手中的剑发抖,“对不起,别怪我,你是神,剑刺在你身上只会疼,不会死,但我是人,我会死,所以,你就救救我吧,神明普渡众生,你救救我,别怪我……”他口中振振有词,双手双脚虽止不住颤抖,但手中的剑却未曾心软丝毫,他哆嗦着,将剑又送入他的身体……
长锦跪在原地,双眼发直。越来越多的人渐渐地浮现在了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他们一开始还心有愧意,不敢下手,可当有第一个人下手之时,众人心中的惧意就会渐渐消散,一刀一剑都往他身上挥来。
突然间,人群中有一人指着他,怒骂道:“你盯着我作甚!你是神,守护苍生是你的责任,可是你却败给魔主,让我们都受此劫难,魔主说,你能代我们受过,所以,别怪我们,这也是你该受的,谁叫你败了!”
长锦面色苍白,他目光呆滞,盯着那人,一言不发。
那人被他盯得发怵,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人群中,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怒骂的行列,也有人颤抖着声音开口:“他的眼神好可怕,他不会想杀了我们吧?”
“他怎好意思再瞪我们,挖了他的眼睛去!”
一双双手推搡着他,按住他,往他脸上摸去,伸入了他的眼眶之中。长锦是很怕疼的,可这时,他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麻木地跪在地上,平静着,忍耐着,任凭着那人将他的双眼剜去,画面再度陷入黑暗,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没人救他,没人要他,也没人放过他。
“长锦,你就该去死!!”
“为何你死不了!!为何败的是你,死的却是我们!!”
“去死去死去死!!”
黑暗中无数声音攒动着,他们在咒骂着,一双双鬼影般的手掐向他,他们在朝他索命。长锦突然之间就觉得很害怕,很无力,很痛苦。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炸开,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双手抱头捂耳蜷缩着,狂叫着:“走开,都走开!!别碰我!!”
“长锦神君,”深渊中,一道温软轻柔的声音传来,是熟悉的语调,“长锦神君……”
长锦愣了愣,生怕又是他的幻觉,那声音是来蛊惑他的,只要他睁眼,就会陷入更深的万劫不复。
他闭眼,充耳不闻,将自己蜷得更深,喃喃道:“别喊我,别碰我,放过我,求求你……”一介神明,此时却害怕地蜷缩逃避,不住求饶。
“长锦神君,你醒醒……”有人攀上他的肩膀,长锦一个激灵,他猛然睁眼,面前一片刺眼的白光,朦胧之间,他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而那人的手也渐渐地正在朝他靠近。
长锦猛地坐起,一把推开那人的手。秦湘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个趔趄,她一脸懵然地杵在原地,怀中还抱着几本书卷,“神君,你怎么了?”
“……”长锦坐在床沿边上,身体还在微微发着抖。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秦湘,猝然从梦中惊醒,这一瞬间,他还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中。
“神君……”秦湘看他微颤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过来想扶住他。
一只手又映入了眼帘,长锦视线模糊,恍惚中,他又记起了梦中那个一开始扶住了他的身影,下一秒,是不是又将有一把长剑捅进他的身体?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于是在那手还未曾碰到他时,他就挥手甩下一道结界,厉声喝道:“别碰我!!”
秦湘毫无准备,就被这结界弹开,怀中的书卷散落一地,而她跌坐在地,一时间也有点分不清楚状况,正想发问,一抬头却看见了长锦坐在床边,脸色苍白,身体不断地发着抖。
“你……”秦湘怔住。
长锦听见她的声音,却是一副害怕过激的模样,他不断后退,往里面退去,将自己蜷缩起来,“你走开,别碰我,求你了,放过我吧,别碰我啊!!!”
秦湘一惊,她听过,也见过长锦的许多种模样,从容,强大,温柔,慈悲,薄凉。但她却从未见过这副样子的长锦,脆弱,弱得不堪一击,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随风散掉。
她爬起身,也将地上散落的书籍捡起,才刚站起,长锦就如同受惊的鸟一般,眼中猩红,不似清明,口中不住呢喃:“求你了,离开吧,放过我……”
秦湘立在原地,她默默地盯着长锦,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才眨了眨眼,朝长锦行了一礼,转身将书籍放在案牍之上,在离去之时,她回头再次看向了床榻深处的人,声音温和柔软,“神君,别怕,都是梦,梦醒了就没事了,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长锦抱住头,回应她的只有那不住颤抖着的身体。秦湘回头,终是离去。
长锦蜷缩在床榻深处,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双目呆滞地望着面前发呆。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屋内的阳光已经散去,窗外湛蓝的天空染上晚霞,长锦才微动手指,愣愣起身,他下了床,坐在了案牍前,目光缓慢地挪到了那上面摆放着的书卷上。
随手翻开一卷,是秦道尘记载着七百年前事迹的宗卷。
他愣了愣,思绪拉长,秦湘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是了,这是秦湘带来的,她来过。
在那之后的几天,长锦未曾踏出西院一步,经过连续几日的打坐调理凝神,长锦总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神智也恢复了清明。
长锦盘足坐于床榻上,双目紧闭,周身萦绕着护身灵光,待灵光全部沁入了他的身体之中,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屋子里很安静,轩窗半开,雪白色的薄纱帷帐随风轻轻飘荡。长锦放下双腿,就这么枯坐了一会儿,目光看向窗外,呆了半怔。
这几天他的思绪混乱,就像是一个事物被打碎重组了一样。只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好像和秦湘一起在渡天殿中,看见了两幅字匾,然后心中大悸,以为是他遗忘掉了什么,再后来匆忙忙回了西院就开启了离魂入梦术,可是一番探查,却什么也没查到,然后当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了七百年前的场景,然后就失控了。
长锦收回目光,起身站定,案牍之上,秦湘带过来的那几本书卷他都已看过。
也许七百年前他确实和秦道尘有过交集,可人们会美化夸大他们心中的英雄和神明,所以展现在书卷之上的不过也就是他们想象中,他们心中向往的神明的样子。长锦出着神,也许是他太想太想,太想在七百年前就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告诉他,需要他,相信他。所以才会容易失控,陷进去,然后掉进更深的深渊。
但其实世人崇拜的不过是能守护他们的强大神明,如果神明不能保护他们,如果他们见过神明堕落泥潭,肮脏弱小,不堪一击,他们只会怨恨他不够强大,承担不起他的责任,享受着他们的供奉,却保护不了他们。
没有人会站在他身边,再和他说一声,我相信你,我需要你,你一定可以。
“长锦神君……”
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长锦猛地一怔,视线聚焦,恍惚之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扉处,逆着阳光,眉眼弯弯,温柔明媚,是秦湘的模样。
这一刻,她仿佛才是上天降下的神明,来普渡深渊中的他。
她说:“神君,你是最厉害的神明,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打败魔主,一定。”
长锦顿了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站在她面前,伸出手,手指微曲,想要触摸她,却不敢轻举妄动。面前的秦湘朝他温柔浅笑,待他再眨眨眼,秦湘已然散去,唯留那门外的阳光暖暖,倾泄他一身。
长锦看着指尖流淌着的阳光,愣愣地,他依稀有些想起来了。
那天秦湘是见过他失控过激脆弱不堪的模样的,可她却不曾有过厌恶震惊鄙夷的神情,她的声音就如方才般轻柔温和,她让他别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他。
细细数来,从他入世遇见秦湘开始,她就见过了他许多副脆弱的模样,可每一次,她都是站在了他身边,亦或是将他护在了身后。
想起秦湘,长锦又发了会呆,说起来,这几日都未曾见到过她,那日他失控,好像朝她吼了,情急之下,也朝她挥出了结界,她好像还摔倒了,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西院了。
她害怕了吗?她会不想见他了吗?
长锦心中闷闷地想着,突然之间,就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他也不知为何,就很想见见她,仿佛见到那张脸,那个熟悉的笑,他才能确定心中的某个答案。
怀揣着这样的思绪,长锦出了西院,他不知道秦湘此时在哪里,所以他只能茫然地穿行在腾岳之巅中,一路上遇见了许多腾岳之巅的弟子,他们恭敬地朝着他行礼问好。
长锦虽心有顾忌,但想着秦湘那句,“在腾岳之巅,没有人会伤害你,所有人都很喜欢你。”他还是镇定着僵硬着一副冷脸的模样点头回好。
一个人在腾岳之巅晃荡了许久,长锦终于忍不住了,几番较量下,他叫住了一个与他行完礼起身的弟子:“稍等一下。”
被叫住的弟子心中慌张,磕磕绊绊地开口:“长、长长长老,您还有、有什么、事事事吗?”
长锦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也不禁有些复杂,但面上毫无波澜,他淡淡道:“没什么事,就是想请问你,你可知秦湘在哪里?”
“大小姐吗?”弟子不敢多想,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在校场演练。”
长锦点点头,弟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没事了,哆哆嗦嗦地就要和他行礼告退。告字才说了一半,长锦又叫住了他。
“长、长长长老,你还有、有什么、事事事吗?”
“……”虽然长锦很想问他一句你结巴吗?但此时他还是咽下这句话,继续问道:“还有一件事,校场怎么走?”
“啊?”弟子一脸讶然地看向长锦,只看了一眼,又慌慌张张地将视线挪开,唯恐僭越。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朝着不远处一指,“沿着那条长廊走,穿过去,再向右拐,直走,就能看见了。”
长锦眯了眯眼睛,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了看,点头道谢:“好,多谢。”
弟子哪敢承他的谢,连忙摆手,“长老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复抱拳行了一礼才先行了告退。
长锦立在原地,看着弟子走远了才回头,抬脚朝着校场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腾岳之巅每周一次的校检演练,此时演练已经结束,校场却还停留着许多的弟子。长锦才走到廊庑尽头,远远就瞧见了青石板砌成的演练台下围绕了一圈圈青黑色的人影,而开阔的四方高台上,秦湘与周楚闵相对而立。
与其他的弟子不同,秦湘可以不着统一的青黑色门派衣袍。可今日的秦湘也并未作平常的罗裙珠钗打扮,演练台上,她一袭干练的鹅黄色窄袖劲装,略施粉黛,墨色青丝梳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整个人显得明媚又张扬。
秦湘拿着手中的剑,指腹在剑刃上抚了抚,又弹了弹,随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刃划过,激起了一阵凌厉的剑气,她满意地点点头,朝着对面的周楚闵笑得肆意:“师兄,你我终于有机会比试一回了,这次,你可不要让我了,我们堂堂正正地切磋一回,如何?”
周楚闵也召过另一旁兵器架上的一柄长剑,握在手中,朝她笑道:“正有此意,放心,阿湘,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的。”
说罢,笑容一收,提剑迎上。秦湘轻笑一声,足底发力一点,也立刻横剑,两把长剑在空中相接,发出一阵尖锐而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火星四溅。
台上打得火热,台下一众腾岳之巅的弟子也不甘示弱,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左边吼着“周师兄”,右边吼着“秦师姐”,谁也不让谁。
秦湘与周楚闵在这刹时之间已经“乒乒乓乓”地交手过了十几招,两人都是善攻伐的打法,并不防御,一招一式之间都是直接较量,又狠又猛,看得台下众人直呼过瘾,热血澎湃。
秦湘身形灵巧,她一个侧身闪躲过周楚闵直劈下来的剑,然后瞄准时机,回身攻上。剑刃直驱周楚闵的面门,周楚闵心中一震,连忙回剑格挡。秦湘嘴角勾出一笑,剑气磅礴,攻势迅猛,周楚闵防备不及,被她压着后退好几步。
周楚闵笑道:“阿湘你一点都不手下留情,要是给我毁了容,我还怎么去见清桐。”
秦湘愣了一愣,旋即也笑了:“师兄你这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伤了你。”
话音落,周楚闵嘴角一笑,便一使力,弹开了秦湘,秦湘被他吓了一跳,足尖点地后退,周楚闵也提剑跟着上前,抬手就朝着秦湘刺去。
秦湘退无可退,心一横,一个下腰堪堪躲过周楚闵刺来的剑,然后起身略侧迎上前去,抓住周楚闵手臂,借着他的力道,一个后空翻破解了此时的困境,稳稳地落到了演武场的中央。
周楚闵转身回头,就瞧见了秦湘一脸幽怨地看向他,“师兄,你才是手下不留情,要吓死我罢,我的小心脏都被你吓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周楚闵战得酣畅,哈哈大笑两声,“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