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伺候的仙娥最是伶俐,孟子煊略一吩咐,她便频频点头,走了出去。
小月瞧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方才那仙娥,好像挺喜欢你的。”
孟子煊一脸惊讶,茫然的眼神生动地传达了自己的无辜,“是吗?我可什么都没做!”
小月伸出两只魔爪死命捏了捏孟子煊的脸,“你呀,长得这么好看干什么,改明儿,我得把你好好藏起来,免得你和别的姑娘眉来眼去的。”
话说,孟子煊脸上貌似长肉了耶,不错不错,手感软软的,好想再捏一下。
孟子煊委屈巴巴,“我哪有眉来眼去?”
小月瞪了他一眼,“量你也不敢,说吧,什么事?”
“哦!”孟子煊揉了揉被捏得酸疼的脸,“刚才,老君来找我下棋,我和他说了你的事,他答应去天盘上帮你推算推算,看看你这天劫,具体是什么时候来。”
“就这事?”小月问。
“这事还不够严肃吗?你若是不能顺利历劫,那我岂不得孤独终老,成了个没人疼没人爱的糟老头子!”
小月皱着眉头,这事的确是挺严肃的,想起来就让人头疼,“你看,我能不能,再请钟离亭帮我……”
“不能”,孟子煊打断她的话,“历天劫也是塑仙骨,必须得由自己去历,别人替不了。譬如上一回,虽则大师兄帮你挡了一次,但扰乱了天常,你这仙骨也没练成,这不,还得再来一次。”
小月嘴撅得老高,嘟嘟囔囔,“做神仙可真麻烦!”
孟子煊看着她肉嘟嘟的小脸,伸手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你也别太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当真?你凭什么能保证我没事?”小月狐疑地审视着他。
“凭我喜欢你,舍不得让你有危险,”孟子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道,“怎么,你不相信我?”
好你个孟子煊,居然还留着一手呢!
“你打算怎么做,不凡先说来听听!”小月凑近了孟子煊,两条眉毛神气活现地上下挑动着,活像个戏台上满场逗笑的丑角儿。
孟子煊险些没忍住笑,“等我打听明白了再告诉你,不过,眼下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修炼,别一门心思老想着玩。你的牵引术如今练得怎么样了?”
小月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好在,膳食已经端进来了。
一群穿红着绿、衣袂翩翩的仙娥鱼贯而入,素手端着各色菜肴依次置于桌上,有个胆大的姑娘假装不经意地让自己柔滑如水的长袖拂过孟子煊的脸。孟子煊倒是很知趣地往后避了避,小月却气得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们都下去吧!”孟子煊吩咐。
一众仙娥便又鱼贯出去了。
“明天我得去找一趟钟离亭,让她把这些个仙娥通通撤了,换些侍从来。”小月夹了个鱼丸塞进嘴里,叽里咕噜抱怨着。
孟子煊忍住笑,“好好好,听你的,把她们都撤了,我本也不需要这许多人伺候,不过是师兄的一番盛情,难以推却罢了。我身边,有一个小月就够了!”
小月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眉眼,听着他温言软语地安慰,直觉心里比喝了千年纯酿还暖,比饮了百花佳蜜还甜,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呀,到底是喝什么长大的,嘴咋那么甜呢!”
孟子煊笑道:“不生气了就好,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果然都是小月爱吃的。
丝滑纯白的鼎湖上素,色泽莹润的燕窝溜鸭条,外焦里嫩的一只烤乳鸽,酥脆可口的四喜丸子,还有其他各色佳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样样皆是精品,闻来鲜香扑鼻,看着心旷神怡。
小月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滑溜溜的鸽子蛋喂到孟子煊嘴里,“子煊,和你商量个事,行不?”
孟子煊倒了杯茶,漱下了满嘴黏糊糊的蛋黄,含糊道:“你说。”
“等你好了,也给我做顿饭!”
孟子煊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你说什么?”
小月眉头登时拧起,当我没说!
“你知道我会做饭?”孟子煊问。
“伊灵告诉我的”,小月答得挺溜。
“你们俩真是无话不谈!”
“你以为我们俩在一起会聊什么?”小月不屑道。
“聊我”,孟子煊笑道。
小月也笑了,不聊你聊谁?
“可你自己也很会做饭,而且做得还很不错,为什么还要让我做?君子远庖厨,这道理你难道不懂么?”
孟子煊虽然的确会做饭,可会不会做和喜不喜欢做,全然是两码事。孟子煊喜欢做的事很多,但做饭,显然并不包含在内。
小月却显然很不高兴了,你在她面前不做君子,偏生要在我面前做君子,难道我小月就不配吃你做的菜。
孟子煊看着她气鼓鼓的脸,抬指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竟然想吃,我给你做就是!”
“不稀罕!”小月怒气未消。
“不稀罕就算了,我拿手的菜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香酥闷肉、脆皮烧鸡……”
“别说了,我稀罕”,小月握住了孟子煊的手,很虔诚地吞了口吐沫。
孟子煊眼含笑意,从素鼎里捞出一颗圆滚滚的鱼丸,盛到小月碗里,“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小月美滋滋伸手接过,“你说!”
“你若是想了解我的过去,尽管大大方方的,问我,问伊灵,或是通过鉴天镜,怎么样都行,我没什么需要对你隐瞒的。”
小月刚夹起的一颗鱼丸,又掉进了碗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停住了。
小月也呆住了,“你……你知道了?”
“这并不难猜,大师兄说,伊灵手里有鉴天镜。而那天,你从我手上取血的动作,也实在是太夸张了点。”孟子煊耐心解释道。
小月的脸些微地发烫,小心翼翼问道:“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知道你肯定会好奇”,孟子煊注视着小月,目光温柔如水,“说起来,从前在大槐树下时,你就和我讲过你的生世经历。出于公平起见,我本也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只是,我所经历的岁月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到,我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月沉默地低着头,将自己的脸埋进阴影里,孟子煊看不清她的表情,心里不禁有些发慌,“你见过凤曦了,是不是?你在生气,是不是?我和她,我们……”
孟子煊忽而又觉心口一阵刺痛,他勉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小月抬眼看着双眉紧蹙的孟子煊,忽而便想到了那个独坐窗前、黯然神伤的他,那个令她无比心疼的他。
然后,她便抱住了他,将脸贴近他的颈窝,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你不用解释,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心疼你。子煊,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她的温热的气息像潮湿的藤蔓缚住了他的心,他觉得浑身都僵住了,身体里好似有一只飞蛾在努力地挣脱厚厚的茧子,要从里面钻出来。
胸口的疼痛感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所取代,那是一种连凤曦都不曾给过他的温暖感觉,一种被在乎、被疼惜的感觉,仿佛是从四顾茫然、朔风千里的塞外荒野忽然便走进了小桥流水、草长莺飞的烟雨江南。
他不可遏制的想要拥抱她,想要把这份温暖揉进血液里。
斯人已逝,眼前之人才是最应该珍惜的。
烤炉上的香葱爆虾很应景地炸了一下。
小月慌慌张张地松开了他,慌慌张张地去抹眼角的泪水。
方才,自己是不是中了他的邪。这个孟子煊,怎么总是能把气氛搞得这么煽情?
孟子煊暖暖笑道:“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孟子煊持箸的动作还不大灵活,有些菜夹个两三遍还夹不上来。
他倒是好耐心,托着袖子不慌不忙一遍一遍地尝试着。小月却看得心里有些发毛,虽说他这个持箸的姿势是相当的优雅,就算是让她再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可是,你若是看到一个人夹菜老夹不上来,便难免想要出手帮人家夹一下。
天知道小月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端起饭碗直接将孟子煊喂饱啰!
小月大概是在吃饭时就已经困了吧,只记得自己正托着腮帮子看孟子煊一勺一勺地喝汤,看着看着就迷糊了。
孟子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小月,到床上去睡吧!”小月“嗯”了一声,便一摇三晃地晃到了床上。
梦境有点模糊,周围暗沉沉的,只在一处透着一点亮光,小月朝这亮光走去,便隐隐看到一位姑娘。
这姑娘不说话,脸也看不大分明,但看这身形,倒有几分像是凤曦。小月想着,既见着了,不如打个招呼。可一句“幸会”还没说完,人已经从梦境中跌出来了。
真是奇怪,平日里都是梦见各色好吃的,这次,居然梦到了凤曦!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难道自己是在吃凤曦的醋?
不能吧!自己啥时候变得这么心胸狭隘,连个已经去世了的人都容不下?
哎,都是孟子煊闹的,咋就那么招人疼、招人爱呢?真是叫人一想起他来,连心尖尖都是软的,就好似有小小蚂蚁,用软软的触须在不停地挠啊、挠啊,挠得心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栗。
还真有点想他了!
人生如茶,茶如人生。
新人如新茶,旧人如旧茶。
茶在新时意未浓,待得老时壶已空。
所以有些人喝茶,并非是在喝茶,而是在品自己的人生。
初时一片新绿,便是少年意气;而后辗转浮沉,宛如中年飘零;最后沉入壶底,已是垂垂老矣。
孟子煊正在煮茶。
一柄折扇对着小风炉的风口轻轻扇着,鲜红的火焰跳来跳去。铜鼎中的水正咕咕冒着气泡,孟子煊拾起小竹筴,夹了几簇墨绿的茶饼徐徐散入水中,立时便有一股浓郁地馨香飘散开来。
钟离亭坐在对面,看着丝丝缕缕的牙茶在水中慢慢张开,重又变成了一片片莹润饱满的叶子,觉得十分有趣。手指闲闲扣击着青瓷茶碗,感叹道:“世人都道神仙好,依我看,只有似你这般清清闲闲、风流儒雅地做神仙,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若是都似我这般,整日里为凡尘琐务所扰,那也就没什么好的了!”
孟子煊舀了一柖清水浇入茶中,笑道:“这一团茶叫雪里红,也有人唤它‘佛心’,佛之一心,舍我一人,渡天下人。为了天下人的太平安乐,也只好辛苦你这位天君了!”
钟离亭苦笑,“你说得倒是轻松,你不妨去看看,我那太和殿里的折子,堆得都有两人高了。阿煊,左右你也无事,不如我着人送些折子来,你闲时,便帮着我阅几份。”
孟子煊连连摆手,“如此僭越,我可不敢。况且,谁说我无事了?陪老君下棋,为你煮茶,哪一件不是要事?再有一个小月,若不是趁着她睡着了,我只怕连为你煮盏茶的工夫都没有。”
“哎!”钟离亭无赖叹气,“你若不肯帮我,我只怕连喝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怪不得人间帝王都称自己为孤家寡人,当真孤寡得可怜!”
孟子煊微微一笑。钟离亭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也只有在孟子煊面前,才肯流露出一些常人的情绪。从前在鸣岐山时,他们便时常坐在一起把酒闲谈。如今时移世易,两人还能对坐饮茶,实在已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铜鼎呜呜作响,孟子煊卷起袖子,将风炉中的火炭拨出些许。又举起柖子,盛出一柖莹透碧绿的茶水,缓缓倾入钟离亭面前的青瓷碗内。因着他手上乏力,故而须用左手托住右腕,方不致于让茶水洒出来。这动作看着有些笨拙,但钟离亭却也并未出手帮他,甚至连神情都毫无异样。他只是道了一声“多谢”,便端起茶碗,细细品起来。
“怎样?”孟子煊期待地看着他。
“入口微甘,十分香醇”,钟离亭凝神思索着,似乎在寻找更为恰当的词来形容这种唇齿留香的感觉。
“仅此而已?”孟子煊稍显失望。
钟离亭摇了摇头,苦笑道:“阿煊,你知我对品茶一道,所知实在有限得很,再多的,我也说不出来了!”
孟子煊也舀了一柖茶水,注入自己的碗中,青碗盛绿茶,宛如古潭凝碧波,薄冰盛绿云。
孟子煊啧啧叹道:“你不觉得这茶水,比月下春江还要绿,比天上流云还要轻?”他端起茶碗,轻抿一口,脸上陶醉之色立现,继续赞道:“你不觉得这茶,初入口时有些清苦,但苦而不涩,入腹之后,更觉茶香弥漫,绵延不尽。这便是这茶的独到之处,似甘实苦,苦中回甘……”
钟离亭简直有些怀疑,他们俩喝的是不是同一个鼎里煮出的茶!
小月推门跑了进来,睡后初醒,只觉口渴得厉害,伸手端起孟子煊面前的茶碗,也不客气,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末了,还不忘品评一句,“这什么茶,这么难喝!”
钟离亭强忍住没笑出声。
孟子煊一副秀才遇到兵的无奈表情,又给她盛了一碗。
外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