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样凄苦,她看着心里也难受。从来没有得到过,和得到了又失去,哪一样更痛苦呢?小月以前总觉得自己可怜,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妈长什么样。好在养父母收留了她,可她命里招邪祟,总被人惦记着喝血剥肉,养母架不住,只好把她赶出来。从此,她便开始了天涯漂泊的生活。
惨是很惨的,可要说有多难过,其实也不见得。从没见过的亲生父母,即便后来了解了他们的死因,她也是愤怒大于悲伤。至于养父母,把她赶出来,她心里自然难受。可一想到她走了,养父就不用时常和人打得头破血流,她就觉得她的离开是应当的,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再后来,遇见了那个书生,给了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书生死后,她辗转又到了荒泽山,过了岁月静好的八十年。
再往后,便是被瑶姬抓走在大牢里待了二十年,这二十年虽然煎熬,可巧一出来就遇到了孟子煊。这是老天爷在补偿她呢!她信命,因此一厢情愿地认为,若是没有之前的那些颠沛流离,她是没这个福气能遇到他的。
所以,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她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了。
可是,反观孟子煊,他人生的轨迹正好跟她相反。
他一出生就站在了制高点,顺遂的程度甚至连钟离亭都赶不上。钟离亭毕竟是庶出,母亲早亡,天后把他当成了眼中钉,地位尊崇又怎么样呢,没有一天是舒坦的。可孟子煊不同,他是白帝的独子,太子的地位板上钉钉,没人撼得动他。
更何况他还有一位温柔又护崽的母亲,娇养得他金尊玉贵,不知人间疾苦。人生唯有的那点苦恼,大约都来自于凤曦。
凤曦打小儿就喜欢欺负他,打架找他练手,闯了祸叫他收拾烂摊子。可这种苦恼也是甜蜜的,毕竟,凤曦是他爱的人,她将来要做他的帝后,他为她吃点儿亏,受点儿累,都属应当应份。
然而,温室里长不出苍天大树,太顺遂的环境,未必对一个人的成长有利。至少他的父亲白帝,就是这么认为的。瞧瞧那孩子,谈起政务来,他提不起多大兴致。和他谈人性的险恶,朝廷的倾轧,他跟你说“臣子不服,必定是君王德行有亏。君王若正德罪己,则群臣焉有不服之理”,气得他爹爹目瞪口呆,七窍生烟,拂袖去了。
他呢,照旧收集他的金石古玩,弄他的琴棋书画,这哪有一件是人君该做的事。他玩物丧志,他母亲却还一力偏袒,“你以为人人都该跟你似的,一介莽夫,只会舞刀弄枪。咱们的儿子多好啊,儒雅温和,一表人才,我那些姐妹,没一个不羡慕我生了个好儿子的。唯有你,对他挑三拣四,隔三差五地敲打他。我可警告你,你且得悠着点儿,别把我儿子吓坏了。”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白帝仰天长叹,只能自我安慰,“就这样吧,起码他脑子还不笨。”
孟子煊就是这么长大的。
温室里娇养出来的花儿,遇着狂风暴雨会怎么样呢?凤曦的移情别恋,让他冷了心肠,缩在青丘自己的王宫里,几千年浑浑噩噩。再后来便是战乱,立国数十万年的青丘毁在了他手里,父王母后都死了,他无路可走,也唯有一死罢了。
是的,这就是他,软弱,不堪一击,没有抗击风雨的能力。在巨大的苦难面前,他唯一想到的,便是死。倘若不是瑶姬让他苟延残喘了六千年,他大约早已化作天地间的一缕风烟,再无痕迹了。
所以,在别人眼里风华无两的青丘太子,其实不过如此。他有时候也很唾弃自己,每每想到自己的罪过,他的心就痉挛一般的疼。可是,能怎么样呢?死又死不成。好在他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善于逃避。那些过去,是揭不得的,创口太大,揭开了就合不拢。所以,他索性不再去想,竟然活下来了,就当做是一次新生吧。把过去捂严实了,埋在黑暗的角落,他打算走出来,和小月高高兴兴地过平凡的小日子了。
可惜,今天晚上,他却有兴致把那些尘封的、腐烂的过去拿出来见见光,晒晒月亮。
他道:“小月,你这儿有酒吗?”
酒,正巧就有。晚间送过来的酒食,她没吃,也没叫人撤走,好像预感到他要来似的。
两壶竹叶青,一碟子香酥卷,一碟子花生米,还有一大碗牛肉干。穷乡僻壤的,帝王的吃食也就这样。小月端来小炕桌架在床的正中央,把酒食一样样摆起来,大方地道,“你看两壶酒够不够,不够的话,外间柜子里还放着好几壶。我刚瞧见了,种类不一,壶都挺漂亮的,大约是太守的私藏。咱们先享用着,明儿再赔他些银子吧!”
孟子煊没有意见,他唯一惊讶的是,“咱们要在床上吃?”
小月道:“是啊,我小时候,家里一冷,养母就开始烧炕,吃东西也在炕上,可自在了呢?”
孟子煊觉得很新奇,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在床上吃东西,那得把床弄得多脏啊!不过,看她兴致勃勃,他想,既然她觉得自在,那就由她吧!
小月给他倒了一杯酒,递上来,温和地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说吧,我仔细听着呢!”
他被她的热情唬着了,她这么两眼放光的,敢情是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这可真是冤枉小月了,他们夫妻一体,小月自然是悲他之所悲的。她之所以这么热衷于听他的故事,是因为她一直觉得,他们虽然身体上足够亲近了,然而论起心来,还不够贴近。她时常觉得他遥远,不可企及似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对他的过去不够了解。他总是藏着掖着,他们之间便总隔了一层。这会子他好不容易愿意撕开一点缝,让她窥见他的软弱,她自然是要全力以赴,做他的解语花。
可惜孟子煊看不到这一层,他只看到了她的急不可耐。于是,他不高兴地枯着眉问:“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你爹爹和你的事儿啊?你爹爹说你不成器,他可打过你没有?”
这?这有什么好说的呢?被爹爹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孟子煊低着头嗫嚅了半天,似乎并不想聊这一篇儿。
小月敏感地体察到了他的不好意思,一向自矜的人,不习惯和人抖落心事,这都可以理解。然而,两个人,若想更近一步,必得有一个先放下矜持。小月果断地做了这个先行者,于是她道:“我养父小时候就常打我。别看我养母凶,但她是凶在嘴头子上,真正动手打我的,那还是我养父。”
“哦?他为什么要打你?”孟子煊也来了兴致,人都挡不住好奇心,更何况挨打的这个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好奇她能干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来。
小月托腮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你玩过炮仗么?‘砰’的一下,就炸开的那种。”
孟子煊点了点头,“是烟花么?”
小月很失望,真是没有一样的童年,不能互相理解,她只好跟他解释,“不是烟花,呃……和烟花也有点像,就是小很多很多,不能飞那么高,也不能爆出那么大的花。”
孟子煊觉得自己大概还是能想象出来的,于是接着问,“怎么样呢?你把人房子炸了?”
小月心道,那哪能呢?这是炮仗,又不是炸药。不过,她干的那事,其恶劣程度和烧人房子也差不了多少。
“就是我小时候,咱们村村长的儿子,一只黑狐狸,长得又黑又壮,还老爱欺负人。有一回,她欺负了一只白狐狸,就是你这样的白狐狸,不过是只母的。小姑娘被她欺负得哭哭啼啼,我看不惯,决定整治他。那时候,大家都爱踢稻草球,就是稻草里装了干牛粪,扎成一个球。不过那一次,我把那球浸湿了,又往里面塞进一大捆炮仗,点着了,大喊一声,‘接住’,那黑小子就接住了。然后,就是‘砰’地一声,哈哈哈哈哈……”
孟子煊在那一长串的‘哈哈哈哈’中惊得愣住了神,这就是她的童年?牛粪也能拿来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恶心。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得意,他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怎么说呢?换了别人,他不知要怎样嗤之以鼻,可这件事是她干的,他品了品,也能从这件事中品出几分趣味。
“那你养父为什么要打你呢?你这也算是打抱不平啊?”孟子煊不解地问。
这就是在上位者永远想不明白的事了,因为他们没有生活在泥淖里,不知道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小月哀叹一声,“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你弄了村长儿子一身屎,村长找上门来,你爹爹不打你,怎么能平息村长的怒火。总之那一天,我被养父吊在树上,抽了二十鞭子,吊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村长和我养父喝酒喝够了,离开我家院子,养母才急急把我放下来。我当时,被吊得全身散了架,都走不动道儿了。”
孟子煊“嘶”了一声,后槽牙都有点疼。民间打孩子,都这么狠的么?为了这么点小事,能把她吊上两个时辰。现在想想,爹爹对他真是算好的了,打他打得最狠的那次,是因为他偷了碧水清霜剑。这事儿折损的是青丘的颜面,情节严重,自然该打。不过,当时他已经灵力颇高了,父亲看着下手重,其实暗地里留着情。他歇两天,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