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寂山,旧时魔族十万大军埋骨之地所在,是一座寂灭了几十万年的死火山。
地底岩浆滚滚,温度奇高,普通人进了这山,不消片刻便会满头大汗,待得久了,便要脱水干枯致死。
然而,这却是魔族天然的修炼场。魔族向火,不少魔物都是浴火而生,从这滚烫的岩浆当中,曾经不知爬出过多少令三界心惊胆寒、头疼不已的魔物。
十万年前,天地共主伏炎率领各族盟军打败心魔,将此地变成了魔族大军的埋尸地。绿莹莹的血液浸入地底,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倒下的尸骸被风干了血肉,化作焦脆的枯骨,踩一脚便碎成了粉末。
血肉归于尘土,魂魄四散逃离,寻找可以寄生的宿主。
伏炎为防止这些阴魂为祸世间,以自身鲜血为祭,设下血灵阵,将十万魔魂永镇于这一片翻滚的岩浆之中。
自那之后,焚寂山成了一片真正的死寂之地,凝结的煞气遮蔽了天日,连飞鸟都绕道而行。
年深日久的,这片荒凉的不毛之地也就彻底被世人遗忘了,直到有一天,灼热的气浪烧得人口干舌燥,人们追根溯源,才发现一向沉寂的魔族埋骨旧址,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是从地底烧上来的,焚寂山上无花无木,方圆百里也是寸草不生,哪怕再烧上十年,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然而,燥热的空气点燃了人们心底的烦闷,催生出流言纷纷,那些摇着扇子的仙门子弟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焚寂山突然起火,联系起各地近来魔物频现的情况,三界怕是要出乱子啰!
正当魔族死灰复燃的传言甚嚣其上之时,南极仙翁不声不响带着弟子们去了一趟焚寂山,三两下功夫,竟然就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扑灭了!
在此之前,无极天尊与各大仙门都已到过此地,尽皆束手无策,随知竟被南极仙翁轻而易举地办成了,于是,普罗大众关注的焦点悄悄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从魔宫突起的大火转向了“天宗与南宗,到底谁更有资格领袖群伦”这个问题上。
当时,钟离亭与孟子煊虽然心中有疑,却也实在没法将南极仙翁与心魔联系在一块。时移势易,再回望当年,才意识到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埋在地底的十万魔军在招唤他们的主子,那熊熊燃烧的,并不是火焰,而是怨念。顶着南极仙翁躯壳的心魔亲自到场,安抚地下的阴灵,才熄灭了这由怨念烧成的大火。
如今,钟离亭与孟子煊又站在了这里,盯着深渊之下的滚滚岩浆看了好一阵。
红色的流火沸腾着,咆哮着向外飞溅,似乎是想极力挣脱束缚逃窜出来。可是,即便跃得再高,终究还是会跌落回去。
血灵阵的封印紧贴地面,似轻烟漫雾,薄而透明,然而,却又是世间最为坚固的东西。钟离亭与孟子煊对视一眼,心知即便合二人之力,也无法将这封印撕开一条细缝。
“你说,心魔有没有可能破开这封印?”孟子煊道。
钟离亭冷静分析,“以他现今的实力,应当不能。”
孟子煊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可鬼医说,心魔的下一步计划,便是要复活他的十万魔军。再看这些魔物如此不安分的样子,的确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
钟离亭沉吟不语,他和孟子煊也都算是见多识广,然而与心魔相比,又不知道年轻了多少。许多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秘术,他们所知的也实在有限得很。
正当此时,钟离亭腰间的天元剑在鞘中震颤不已,孟子煊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想必破阵的关窍便在这把剑上了。
“有人来了”,孟子煊道。
两人后退几步,将身形隐入山壁。
来的是一队奇形怪状的妖族士兵,数量不过百人。
领头的女子看着有点眼熟,孟子煊细想之下,才记起来是曾在凡界断崖岭上见过的琵琶精媚娘。只是这媚娘自从死了男人之后,脸上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凶狠,愁眉苦脸一副寡妇像,孟子煊竟一时没认出来。
媚娘手中长鞭一甩,在地面砸出一道深重的鞭痕,嘴里喝道:“带上来!”
孟子煊心中暗惊,没想到数月不见,她的修为竟然精进到如此。想在这样坚硬的岩石中轻易砸出一道深坑,非万年以上灵力修为不能办到。
两个喽啰拎出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迹的人,往前一丢,那人便狼狈地扑倒在地上。胡乱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叫人看不清相貌。不过从身形判断,应当是个女子。
孟子煊和钟离亭都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媚娘愤怒地走上前,伸出五指扣住了那人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
头发垂到脑后,隐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眉细长。
还好,不是若凌!
隐于壁中的两人稍稍放松了身体,然而,媚娘接下来的话却更令他俩震惊。
“瑶姬,你不是一向瞧不起我吗?平日里那么高高在上,现在呢?连一条狗都不如。”媚娘猖狂地笑着,暗黑的指甲嵌入瑶姬的脸颊。
瑶姬?这个伏于地上,形容狼狈的人竟是瑶姬。孟子煊见惯了她浓妆艳抹,似这般洗净铅华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瑶姬被她牢牢扣住了嘴,说不出话,细长的凤眼暴睁着,怒视着媚娘。即便到了如此境地,她仍是一副高傲不屈的模样,看媚娘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一条噬主的狗。
媚娘却似并不介意,反而松开了扣住她的手,细长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摩挲,语气满含羞辱与轻蔑,“瑶姬,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其实,同为女人,我还是有几分同情你的”。
媚娘的手一松开,瑶姬便似无骨的一般,软软滑落下去。
媚娘拍打着她的脸,笑得快意无比,嘴里啧啧叹道:“瞧瞧,三界第一美人,堂堂妖族之王,为了一个男人,与魔君作对……哎呀呀,也是个痴情的人儿,可惜啊,那人却未必领你的情。哦,对了,他只会恨你,恨你欺骗了他。哈哈哈,可怜啦……”
“呸”,瑶姬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堪堪黏在了媚娘的裙上,嘴里骂道,“你这个贱胚,有什么资格同情本君?本君就是死了,名字也会永远刻在君王石上。你今日作践本君,以后的下场,只怕会比本君惨一万倍。”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媚娘收起了她虚伪的怜悯,漏出了狰狞的本相,一脚踩在瑶姬的脸上,将她那原本已辨不出相貌的脸踩得更加面目全非,“若不是魔君命我今天就祭出你的魂魄,我真想留着你的小命,让你好好瞧瞧,你一心痴恋的那个人,是怎样在我手里受尽折磨而死。孟子煊杀了李郎,把我害得好苦。这笔债,我一定要向他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钟离亭看向孟子煊,孟子煊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很疑惑。他拿九头虫李洗梧替小月挡了女娲结界的反噬,媚娘恨他,要找他报仇,这也在情理之中。可瑶姬什么时候为了自己与心魔为敌,他不仅毫不知情,更觉匪夷所思。瑶姬不是一直都在帮心魔做事么?
瑶姬被媚娘踩在脚下,完全无法反抗,可媚娘的脚一挪开,瑶姬便又破口大骂起开,“你这个贱妇,你敢对他不利,本君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浑身浮肿,口中血液喷吐,那一副凶狠的样子,看着真有几分像鬼。
然而媚娘又笑了,似听到极为好笑的笑话般,笑得弯下了腰,“鬼?我神都不怕,还会怕鬼?”
她的手在瑶姬的脸上拍得啪嗒响,“瑶姬啊瑶姬,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图什么呢?他根本不爱你,而且还讨厌你,恨你。他若听闻你死了,不定得多高兴呢?那个作恶多端的妖妇终于死了,他也算大仇得报了!”
她这一番嘲讽可谓字字如刀,然而瑶姬瘫软在地,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唯有怒目盯着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有说不尽的不甘与无奈。
忽然间,瑶姬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原本渐渐黯淡的眼眸中忽然放出光来。她本已没有力气说话了,此时,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竭尽全力喊出一句,“你们想复活魔族大军,真是痴人说梦,没有天元剑,谁也无法破开这封印。”
果然……
“能不能复活魔族大军,这可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只要孟子煊死,死在我手里”,媚娘咬牙切齿,大喝一声,“来人,把这妖妇丢下去。”
两名妖族喽啰分别提起妖姬的手脚,将她抬起来,一步步走向岩浆滚滚的崖边。瑶姬兀自咒骂不休,“你这贱妇,你吃了情蛊的母虫,迟早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我等着看你爆体而亡,尸骨无存。”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自己说的,孟子煊果断出手,碧水清霜剑顷刻便斩下了那两名喽啰的头颅,瑶姬跌落在地,孟子煊正要上前问话,忽觉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双腿有如负重千钧,挪不动半步,碧水清霜剑也跌落在地。
瑶姬见状,厉声呵斥,“媚娘,住口。”
钟离亭这才注意到,媚娘口中正念念有词,天元剑剑光闪烁,银蛇般扑向媚娘。媚娘向后急退,手臂仍被他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钟离亭正欲再攻,身后瑶姬惊呼,“住手,快住手。”钟离亭回头,这才看到孟子煊白色的衣袖上也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钟离亭心中迷惑,却也不敢再贸然出手。媚娘心知不敌,抛下部众,自行逃走了。
钟离亭原想追过去,又不放心孟子煊,只好留下来先解决这群喽啰。喽啰们起先还反抗,见钟离亭一剑挥去,立马陈尸一片,吓得走不动道,趴着地上扣头哀告不迭。百余喽啰,留之无用,钟离亭欲再开杀戒,却从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孟子煊缓缓走向瑶姬,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行动却已恢复自如,大约是媚娘去得远了,无法再控制他。
他俯下身,蹲踞在瑶姬面前,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瑶姬见他不再对她疾言厉色,神情之间还有几分关切,不禁大为感动,“能够在死前见到你,真好!不过,你不该出来的,你……受伤了。”
如果她能动,她想她一定会掀开他的衣袖,看看他伤得重不重。可惜,她却一点也动不了。真是报应,她以前那样对他,现在也轮到自己来尝尝这一动也不能动的滋味了。
“你知道我在这里?”孟子煊问。
瑶姬唇角微勾,眼睛里满是得意,“我说过,只要是你待过的地方,我都能察觉得到。子煊,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爱你。”
孟子煊本能地警惕起来,他实在是怕了瑶姬对他说这些情啊爱啊的话,她每次说完这样的话,不是要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就是要想尽办法地骗他上当。上回,在妖族圣京时,她做出那样情真意切的样子,他信了她,她却不过是利用他引钟离亭出天宫罢了。
看着孟子煊戒备的眼神,瑶姬叹息了一声,“你不肯再相信我了,是不是?你恨我,是不是?可我并不是有意骗你的,我只是被他们利用了。他们故意放我出来与你见面,故意让我告诉你那些秘密。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我也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孟子煊神情依旧戒备,“你让我凭什么相信你,或许这一次又是你们合伙设的陷阱?”
瑶姬无奈一笑,“你抱抱我,抱抱我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孟子煊闻言大怒,“你……想不到到了此刻,你还不知悔改!”
瑶姬把孟子煊激得怒了,自己却反而笑了起来。她一直觉得孟子煊十分可爱,哪怕是他发怒的样子,也是可爱至极。可惜,那么多年,他总是对她视而不见,哪怕连一个表情,都吝惜给她。
“子煊,我不是要轻薄你。你抱抱我,我有话跟你说,我……我没有力气了。”
她声音极低,看着的确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然而语气是真诚的。孟子煊心中莫名一痛,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抱起了她。这一抱,不禁大皱其眉,瑶姬身上的每一截骨头,以及经脉,都已寸寸断裂。
“你怎么会……是心魔干的?”孟子煊从前虽然极恨瑶姬,恨不得亲手斩杀了她,但如今见她被如此残忍地对待,而这一切似乎也与自己有关,心中对她的同情超过了愤恨,又有许多话要问她,于是右手结印,将汩汩灵力注入瑶姬体内,希望能尽量维持她的性命。
瑶姬倚靠在他胸口,无力地点点头,“我背叛了他,他自然容不下我。子煊,你摸摸我的胸口,里面的东西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