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宜靠在床上,听了邵钦的话,眼皮不由一颤。
她垂下眼睫,敛住心绪,揉着自己的手腕。
刘公公和太医齐齐跪下:“陛下!”
一国之君伤而不治,岂不是他们这些臣下失职?
二人头磕在地上,极其坚持,大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邵钦沉着脸,拂袖转身,走向内殿的炕上。
太医心头一轻,知道陛下这是同意了,当即起身提着药箱,到内殿去为陛下察验伤势。
刘公公抬袖擦了擦汗,起身下去了。
邵钦解开龙袍,脱掉里面的明黄亵衣,露出精壮的脊背,灯烛映在上面,线条起伏分明。
右背上方,一块淤青明显,隐隐渗着紫色。
这样深的颜色,想必砸上去的东西定是有重量的。
刘公公已在来路上说过今夜长乐宫走水的事,困在火中的永安公主毫发未伤,身为一国之君却留了这样的青痕,伤是如何来的,答案不言而喻。
太医屏息,从医药箱中拿了一盒药膏,白色的药涂上去,在伤患处化成透明,蒙上一层水迹。
上过药,太医收好药箱,躬身向邵钦回禀他背上的伤势。
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火,长宜隐约能听到另一侧低低的讲话声,她并没有仔细听。
不多时,太医拎着医药箱告退。
邵钦穿好龙袍,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朝长宜走来。
余光见到他的身影,长宜避过头,随着他的靠近,内心逐渐不安。
今夜长乐宫走水事发突然,以邵钦的敏锐,难保不会发现什么。
邵钦坐在她身侧,拉过她的腕子,放在掌心轻轻揉捏。
“吓到了?”
他手掌宽厚有力,白皙腕子放在上面,纤细而脆弱。
被他握着,仿佛那千方百计才摘掉的锁链又回到了手腕上,长宜心头一阵窒息,将手腕抽回来。
掌中力道一轻,温软触感尚在,他来不及细品。
“陛下以为呢。”长宜下颌微抬,灯烛的光投在她眼中,里面泪光闪烁,“长宜究竟为何困在火中,陛下不应该很清楚吗?”
她的话尖锐而直白,是锋芒毕露的刺,飞向他心头。
透过她眼角的泪,邵钦一瞬想起被火光中遮掩的娇柔身影,想起她缩在床脚,畏得双眸含泪的模样。
邵钦缓缓收拢五指,放在膝头上,唇角抿成直线,嗓音哑了一瞬。
“是我思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那么,长宜应该谢恩吗。”泪意挂在眼角,她直视邵钦。
在她的注视中,邵钦面色僵了一瞬。
“李长宜,我从未想伤过害你。”
“哦,那多谢陛下了。”
-
邵钦离开建章宫,长宜始终不敢睡下。
提心吊胆三更天,确认他不会再回来,长宜暗暗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今夜这关总算过去。
长乐宫的火是她故意着人放的。
邵钦逼她烧掉香囊,她便烧了邵钦的树。
谁都不要好过。
当她在殿中看着宁惜玉给她留下的花瓣时,这念头在脑中浮现一瞬,很快,长宜心中便有了旁的计较。
烧掉他的树定会惹恼邵钦,她不在乎惹恼他,可是这样的结果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益处。
她知道邵钦有几分在意自己。
既然他亲手为她戴上的锁链。
那便试探一下,如果被他知道她因为解不开的锁链困在火中,邵钦又会如何。
长乐宫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一把火烧光,她不是不心疼。
但是长宜清楚,想要换取什么,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不如赌上一把。
她在邵钦手中孑然一身,只有一条命在,赌输又如何?最坏不过一死。
更何况,死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是。
她在这一局中究竟能否成为赢家,最大风险从来不是她的命。
而是邵钦的心。
-
长宜醒来时,在建章宫见到以冬的身影,她愣了两秒,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第一时间伸出双臂,确认再无锁链,这才放下心。
“公主,您醒了。”以冬脸上露出笑容,侍奉长宜起床。
长宜抬眼:“你怎么在这里?”
以冬蹲下为长宜穿鞋,道:“陛下担心建章宫的人公主用不惯,便将奴婢调了过来。”
长宜嘴角扯了扯,没说什么。
“长乐宫情势如何?”
以冬起身道:“公主走后,长乐宫灭了火,南大统领带人来查走水原因,一直盘问到四更天,天都快亮了。”
四更天。
长宜想到什么,问:“那你昨夜可曾休息?”
以冬摇头:“公主毋须担心,那位南大统领得知奴婢一直与公主困在殿中,问了奴婢两句便让奴婢回去了。”
长宜放下心来。
以冬托起手中的宫装,在长宜面前抖开,道:“公主,这是刘公公早上刚送来的。”
长宜抬眼一看,这是一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色泽明艳,便是在长宜看来,这件宫装也是极为华贵的。
她没说什么,在以冬的侍奉下穿上了。
早膳不在殿内用,要去其他殿中。当值的少监站在廊下,见到长宜,一众少监恭敬垂首。
长宜默默收回眼,在宫婢采薇的侍奉下用了早膳。
御膳房备了些鱼片粥,八锦小菜,虾仁蛋羹等,又备了些奶饼、奶皮类的点心。
采薇一边躬身为长宜布菜,一边道:“公主,听说御花园的花都开了,今日气候正好,您要去赏花吗?”
长宜搁下金镶象牙筷,不动声色道:“便看看罢。”
正值春日,御花园花团锦簇,金英翠萼,姹紫嫣红,杏花落满石阶。
石径两旁花红柳绿,长宜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身后跟着一干宫婢,众星捧月,人比花还娇艳。
她伸手折了一枝玉兰,赏玩片刻,搁在采薇手中的花瓶里。
采薇是建章宫的大宫女,常在邵钦身前伺候。她摆好花枝,跟着长宜继续向前走。
路过槐花树,采薇觑了眼长宜的脸色,大着胆子道:“公主你瞧,这槐花开得很好呢。奴婢没进宫的时候,祖母每年都会摘些槐花来炒鸡蛋,偶尔也会做槐花饭吃。”
长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做法,眉头微微挑起:“槐花竟可以吃么?”
采薇没想到向来冷淡的永安公主竟会搭自己的话,福了下身子:“可以吃的,公主,奴婢从小吃到大,入宫后倒是没再吃过了。”
长宜颔首,眸光扫过御花园中的花团锦簇,没说什么。
采薇见长宜神色淡淡的,心头一瞬间泼了盆凉水,不知怎的竟教她想起往日侍奉陛下的时候了。
陛下也是这般难测,主子心思不定,他们这些奴婢就要万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触怒到什么逆鳞。
长宜许久没有踏出长乐宫,她赏了一圈花,将御花园逛遍,足足耗费一个多时辰。
回宫时路过那几棵槐树,长宜见到白色槐花迎风招展,心念不由一动,偏头吩咐:“来人,摘些槐花回去。”
后方随行的宫女摘了一枝,长宜摇头:“多摘些,这点哪里够?”
以冬听罢,纳罕写在脸上:“公主,您摘槐花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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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饭?”
邵钦负手走在回廊下,身后跟着呵腰的刘公公。
刘公公揣手:“是,宫人来禀,说公主在御花园赏了好久的花,还命人摘了好多槐花回去。”
还是那么喜欢赏花。
绕过回廊,邵钦走下石阶,巍峨楼阁层叠,金色琉璃瓦反射金光,映入眸中。
他淡淡抬眼:“为了做槐花饭,便要搬离建章宫?”
“这……”刘公公擦了擦汗,“公主说建章宫是陛下的寝宫,她不好住在这里,才想搬回长乐宫其他宫殿去。”
各宫之下包含殿阁,在后宫中,通常是一宫之首住在主位,其他妃嫔只能住在主宫下的其他殿阁中。
严格说来长乐宫比起其他宫算不上“大”,不过长宜受宠,长乐宫内只有她一人,正因为受宠,才惹人羡艳。
走水的是主殿与偏殿,其他宫殿未曾受损。
邵钦狭长眼眸微敛,抬手抚向腰间白玉:“长乐宫正在修缮,不便住人,让她住在月华殿罢。”
“是。”
刘公公领下吩咐,只听邵钦又道:“采薇侍奉公主有功,让她领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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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殿是建章宫内的宫殿。
搬与不搬有何区别,她还是没有离开邵钦。
长宜坐在殿中,搭在桌边的手握拳一瞬,很快便放开了。
邵钦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她离开,哪怕争回一点自由都是好的,她不该心急。
她将思绪压下,继续拿起剪刀,在花瓶中插花,口吻很淡:“多谢陛下恩典。”
刘公公看出长宜不悦,讨好道:“陛下叮嘱,让公主把建章宫当作长乐宫便是,建章宫的小厨房全权交给公主,一切但凭公主心意。”
长宜没抬头:“知道了。”
刘公公应声退下。
出了建章宫,刘公公抬袖擦了擦汗。
身后跟了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少监,见刘公公动作,不由快步跟上:“陛下不是让干爹传话吗?干爹为何如此为难……”
刘公公将拂尘别在腰后,背手走在宫道里,两旁是高高的宫墙。
他眯起污浊的双眼,脸上皱纹每一道都是宫中摸爬滚打的痕迹:“你当传话是什么好干的差事?”
少监挠挠头:“儿子愚笨,还请干爹指点。”
刘公公哼了声:“主子交代你传话,有时候是为了传话;有时候,是让你传完话以后,带回让主子满意的结果。”
不过一句交代而已,为何陛下偏偏安排他一个御前太监亲自传话?
无非是希望他能劝劝永安公主,领了陛下的情。
可永安公主哪里是会低头的人。
长乐宫走水,公主困在火中,这一切都是因陛下而起。
事发过后,陛下所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解了永安公主在宫中的禁。
眼下陛下千方百计弥补,求的就是公主能够忘掉这一茬。
可瞧公主的态度,倒是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好像无论陛下弥补也好,继续囚禁也好,她宠辱不惊。
公主不赏笑脸,陛下脾气也不会好。
在宫里,主子不高兴,他们这些当奴婢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只能想尽办法为主子分忧。
可是如何才能让公主露出笑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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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宜带宫婢搬到月华殿,而那个说自己从小便吃槐花的大宫女采薇也带了过来。
她倒真像对这槐花饭生了兴趣,问:“采了槐花之后呢?该如何做成饭?”
大宫女轻易不能被人带走,但永安公主不一样。
采薇领了赏,又得了刘公公吩咐,知道谁才是自己应该伺候好的人,是以对待长宜的笑容也格外真诚。
她福了下身子:“回公主,做法倒简单,槐花要洗净,裹好面粉上锅蒸,再拌上熟油薄盐便可食用。”
“是吗,那本宫试试看,你从旁教我。”
公主说要试,然而奴婢们哪敢让公主真的动手?长宜全程所做的不过一件事,把面粉倒在槐花上。
剩下的事情自有宫婢去做,长宜便回殿里等。
槐花蒸好后,采薇给槐花泼热油、拌好,而后盛入小碗中,亲自送入殿中呈给长宜品尝。
长宜尝了一口,眉头一松,微笑称赞:“不错。”
采薇松了口气。
是不错。不过对长宜来说,习惯了锦衣玉食,她是吃不惯这些平民食物的,浅尝一些便分给了宫婢们。
长宜加深笑容:“不过本宫觉得有些淡了,来人,去拿盐罐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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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下侍卫立得笔直,日光从头顶落下来,影子投在他们脚下。
崇政殿内静谧出奇,陛下正在午睡,守在殿外当值的婢子大气也不敢喘。
不多时,里面传来珠帘拨开的声音。
刘公公耳朵尖,第一时间入殿,亲自伺候邵钦更衣。
邵钦近日休息不好,疲累摆在脸上,修长手指捏了捏眉心:“李长宜今日都做了什么。”
刘公公跪着为邵钦穿龙靴:“公主今日刚做了槐花饭呢,您说想尝公主的手艺,奴婢已经备着了。”
邵钦动作一停,收回正在穿靴的腿,垂头吩咐:“呈上来。”
刘公公连忙应声,去耳殿拎食盒来。
槐花饭拿出来时,已经有些冷了,刘公公不禁迟疑,邵钦却道:“无妨。”
刘公公只得呈上去。
那一碗槐花饭,色香味只沾了个香字,味道暂且不知。放在皇宫里,这样一碗东西,出现在御前可是大不敬之罪。
邵钦接得平静,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大掌托着金碗,他握住金勺,舀了一点送入口中。
味道自唇齿漫开,邵钦忽然顿住。
刘公公见邵钦久久未动,他矮着身子,屏息唤了一句:“……陛下?”
“无事。”邵钦回过神,将槐花饭咽下,面色淡得如同一碗冷水。
不过半刻钟,金勺放入已经变空的金碗中。
邵钦起身:“去建章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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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窗外宫婢问安的声音,长宜毫不意外地勾唇。
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接受一只蝼蚁的戏弄呢。
自她醒来,邵钦撤走侍卫,给她在宫中活动的自由,允许她从他寝殿搬走的要求,这些都是邵钦的让步。
这些让步,都是她用一把火换来的。
但这些对长宜而言远远不够。属于君王的“恩赐”早晚会有收回的那一天,她深明这个道理,但她仍然想看看邵钦能够为她让渡到哪一步。
她故意做了槐花饭,然后,在里面加了很多盐。
她赌他会尝,而她想试探的,便是他尝过之后的反应。
他对她的“恩宠”是有条件的。
要她听话,要她乖觉,要她折断羽翼,甘愿被他掌控。
而在这样一个在他有所愧疚又偏偏触怒他的时刻,他会怎样对她?
她猜他会勃然大怒。
邵钦进来时,长宜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窗下静静看书,日光倾洒在她的发间,每一根都浸在光里,就连按压书页的指尖也映成了红粉的透明色。
旁边的花瓶里插着从御花园摘回来的花,花朵饱满娇艳,开得美极了,可是跟边上的美人相比,竟黯然失色,只能作为陪衬了。
他来了,她连头也没抬。
在她眼中,他远不及一本书来得紧要。
邵钦眉头微不可察地敛起,刘公公觑见了,本打算张口提醒,邵钦抬手挥了挥,屋内宫婢纷纷下去。
她仍旧没抬头。
邵钦走过去,抽走她手里的书。
似是看得入迷,她的视线也随着被抽走的书卷移动,不由仰起脸来。
他站在她身前,玄色龙袍威仪尽现,周身气势强悍,被他近距离瞧上一眼,便是不带任何情绪,也令人无法呼吸。
长宜审视般地抬眼。
她准备好了承接他的怒火。
“宫里的槐花不新鲜。”
邵钦合上那本书,扫了眼蓝色封皮,又是游记。
他抬眸:“后日休沐,朕带你出宫,摘些新鲜的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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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