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樵暗自打定主意,索性便衣出门,就来到街上的一所宅院前。
门口排排站着其他大户人家的马车,却看起来空无一人,撑黄油布伞的他只见门匾上镌刻着“宣”这个字。宣府老爷系镇上一长,但沈樵祖上亦是官宦人家,他倒也不拘泥礼节,大胆叩门后迈步跨过出事的台阶。
一进门,他就被一道屏风挡住了去路。当时绍兴人家特别流行置办这种嫁妆物品,祠堂里面熄着灯又特别暗,灯笼能照到的屏风图案只有一只穿长布衫的猫,一群扛花桥,边吹打的乡下老鼠。
“这不是《老鼠嫁女》的典故吗?”
沈樵随便找了一盏油灯,用嘴吹暗一线,再继续分辨着堂屋的样子。
这次一入眼,他看到桌上就有上海都买不到的好几样文玩。
宣家主人翁用的是万历青花茶具、崇祯皇帝亲笔题字的笔筒、前清进贡的山字形笔架和一品狼毫雕花石砚。
他家的墙上画卷乃唐朝贾岛真迹,是一首五言诗,写着“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同时,左边那卷百草图纹有松涛水月图案,并有南京某政府官员的隶书作品,写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赠庵庭兄为乡民广施粥米大善大功”。
另有年份约莫三百年的古董纱帐桌灯,另一桌上是古玩陈设表,前有紫红锦匣两对,内放炉鼎瓶罐,另有陶瓦歌妓人若干。
前面看到宣家这么大,沈樵还没多想,他这个人精的视角现在就只能看到镇长有财富有多让人眼红。
可等他带着羡慕,举灯弯腰后,地上几步开外照见的东西真是不得了,那里竟然躺了十几对人腿。
沈樵大惊失色,挨个分辨镇子上的熟面孔们,心想怎么全死了!
但是好在沈樵不是第一个倒霉鬼阿旺,怕归怕,他没大呼小叫,让视线往上走,走到了屋子的正上方。
古代家宅挡灾的第一道保险永远是门上的八卦镜,果不其然,有一面因为某种东西而变黑的镇宅镜碎着,沈樵和镜中满地反射到的冤魂对视一眼,他后背发毛了。
他喃喃自语:“难怪父亲生前总说,真是有钱也怕没命花啊,看来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看到在周围尸体的不远处被人放了一张小桌子,中间那个黑色长条子像谁的灵位,他估计这是一名死者的魂牌,据说这种木牌装着死者的灵魂,内面写着她的名字,此外桌上的左边放着一碗饭,中间是一个鸡蛋,有个孔穿通鸡蛋的上面,底下那碗饭分两只筷子插着,这就叫倒头饭。
而在灵牌的右边还放了一只杀好的**,鸡头对东,桌子正中间点香,几件死者生前的衣物,还有筷子、酒杯、酒、洗手盆、鞋都在那儿摆着……
最后这几个东西,对沈樵来说,既视感很强,像他召唤阿官用的。
结合他自己的经历,他开始明白宣家为什么半夜关着门,原以为宣府是安分人家遭了贼人,难道这镇长背地里不是在举行斋醮!他也懂一些巫傩召唤?还想借生祭活人的办法转运添寿?
沈樵紧张之余便忘记了多注意脚边。
哒哒,一只颤颤巍巍的血爪像个蜘蛛一样站了起来,在他身后依稀有一个挽发髻的民国女子正在靠近他。但是她的身子看起来比正常人莫名短了半截。
脚上这时忽然感觉一股汗毛倒立的凉。
沈樵大吃一惊,低头见一个戴着玉镯子的手仍旧抓着他的裤子。
他跌坐,大叫:“你是……宣府……那个厨娘翠英!你……你的腿呢!”
幸存者正是宣家女仆,这翠英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了半个血身子,她也没把话接过去,而是七孔流血地告诉沈樵,小少爷回家了,他终于带着母亲白氏的怨恨一起找上门来了。
沈樵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惊讶,“小少爷?白氏?”
翠英仿佛仍然惦念着什么,对进门处《老鼠嫁女》的木头屏风流了眼泪。沈樵咽不下对阴宅命案的恐惧,更不敢鲁莽行事,但即使翠英一语不发,常人也能看出端倪。毕竟在民间传说中,这个图案本就是讽刺负心薄幸的“猫新郎”在新婚夜吃掉“老鼠娘子”的。
要说这宣庵庭原本出身商贾,能飞黄腾达,想来确实得靠一些旁门左道。
沈樵暗自不齿地问:“你家宣老爷当年能当官莫不是负了妻儿?他休了白氏?”
没想到那厨娘答:“不,比那还要禽兽,他们……把白氏和孩子活埋了……在那之前,我劝过阿旺……没人听我的,其实这都是那张仙人的害人主意,是那老道人说,小少爷是天生的傩人,最适合做“俑”,老爷就听了他的,把小少爷浑身上下……的五官,血肉,白骨都献给那帮菩萨……我亲耳听到酱油缸里的惨叫响了七天七夜……小少爷从还会求救到没有声音……他亲爹害死了他娘和他……还把他造成了人皮魅……”
沈樵面孔一白。
翠英说的这些东西,真的还是人话吗,可他好死不死还真知道什么叫“俑”。
那么,何为那个张仙人说的人皮魅?
这得追溯到易经,古时中医通过解刨发现,人骨脏器和血管都是固定数目的,后来就有道士发明了一种祭祀,此祀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一个人脱去皮囊,无非有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若把一具活人身体投入祭坛炼化,把他除了皮肤以外的全部器官供奉给家族香火,那么,这个人只要活下来,他就不再是人类,而成了宣家的俑。
十几年前,宣家正好抓出了白氏母子。男人本想直接杀了孽种,野道士却告诉宣少爷,傩人无论男女都貌美近妖,所以又被称为人皮魅。
白氏的儿子如果能送给他使用,他也会给出交换这个“男俑”的好处,这对日后的宣家一定大有用处。
宣少爷答应了,后来老道士真的把儿子丢进酱油缸带走后,他也自以为一场风月孽债被了结彻底。
但说来也怪,几年后,宣少爷再娶后,他老做梦,还尿湿了一次床榻。
心虚的宣少爷惊魂未定,想起梦里有个浓绿色,鬼阴阴的大眼睛,那是一张渗出恶意的孩子气脸颊,他还管自己笑着叫,爹。
爹,我没死。
我还会来找你的。
宣家人赶紧去挖开坟墓,白氏被蛆虫爬满的腐尸还是在的,不放心的宣少爷又去找老道士。
谁知,堪堪不过半年光景,张仙人竟仙逝了!
道观里的人害怕地说。
仙师自打带回人皮俑,他就中了邪似的,夜夜发春,不出三天就在床头上了吊。
人俑当时肯定已经不知所踪,老道士也没留下遗言,宣家生怕别人知道这桩丑事,也没再对任何人的生死追究到底。
沈樵如今听来,忍不住恶心想吐,心中惊骇无比,他仿佛猜到凶手是哪路厉鬼。
他还知道一点,一个人童年未能得到的家庭教养和社会环境的落后愚昧,对成人的心理创伤是巨大的。
翠英和他想到了一处,含泪找沈樵帮忙:“……求您见着小少爷……替我谢罪……”
厨娘说完就断了气,沈樵也不敢不敬,跪下来对白氏灵位磕了几个头。
可他刚要爬起来,背后又来了一个脚步声。
沈樵想,“来的人是那个宣家小少爷吗!”
他的神智此时已经有点迷失在宣府内部,“鬼打墙”让他感觉宣家小少爷身上有一种近似阿官的**香气,在某一个潜意识深处,他召唤了沈樵这个凡人,牢牢地扼住了对方脖颈。
这种情况也莫名像某一种明亮的响晴天,霹雳不期而至,远处这个人的黑色衣袍似恶灵在发出死亡的召唤,蚀骨之间让人牙齿吓得发抖。
不过沈樵还是及时叫醒了他的脑子。
“不,醒醒!跑!!我要跑!可我这是被召唤了?不可能!快跑快跑!快跑快跑沈樵!回家去快跑!!”
沈樵虽然胆子不小,但也早锁定了藏身之处,他躲避宣家小少爷的动作可以说是连滚带爬,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灵桌底下。
还好灵位挡住了来人视线,那个穿黑斗篷的身影要是快了一拍就抓住沈樵了。
“天灵灵地灵灵……阿官,你可得说话算话让我逃出去……还有圆满收了这个小少爷……”沈樵也会怕死,他看着手上的一张白纸和整套朱砂笔。
沈樵傍身的祖传技艺就是纸术。
东汉时期,他家先祖结束造纸官生涯,藏身民间,并发明了人类驱魔仪式中的第一入门绝学——定鸡术。
宋朝时沈家另一位先祖进一步改进这种巫术,在东京城中竟能用白纸定住一个男人,让其灵魂出窍变成呆傻孩童。
所以,他敢来就是因为觉得宣府只是撞上了小鬼。
可他很快发现,宣家最后一个活口在进来后变得无喜无悲,沈樵看到他先像僵尸一样慢慢地走到翠英的跟前。
世人目前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宣小少爷的衣服变回了小道士。
然后他查看女尸脖子,全部掰断。
这一套流程在他手上做起来当然是很熟练的,沈樵观察着他的皮肤,看到人皮俑少年的皮肤很青,在光下显得莫名可怜,他的脖子和手脚还有很多被人用香炉烫出来的莲花图腾。
那姓张的老道士看来死得一点不冤枉……一般人不敢想少年受过什么样的苦,只能继续看他在干什么。
一开始画面还挺正常,很有人间温情。
因为那宣家小少爷把女人先是像抱娘亲一样玩了一会儿。
翠英折起来的脖颈子在他怀中变得更软了,她软的像一块不裹身的布,又白又滑。
可没有人类意识的少年没一会儿也玩腻了,他拿起刀继续开始剥掉女子的人皮。
一瞬间有一大片喷到道袍上的人体血液往下滴落,淌过女尸脸上的脂粉后,又伴着人皮被揭开的动作重新回到了少年的额头两侧。
没错,少年道士竟在厌倦之后把翠英的脸皮覆盖上了他的“脸”!
期间,他不忘记用油灯照着面容,浣起青丝,扑粉上脸,还手巧地拿宣府丫鬟的红纸抹了一个樱桃小嘴。
就是唯独他的喉结没变,嗓子也不能变。
这是男子变女?
沈樵吓得一身冷汗,他真没看错吗,但是这个新的“翠英”那边不知何时就站了起来。
月光下,“她”两条狭长眼尾边的红色胭脂像凤凰泣血,耳垂上的美艳金色耳饰更是晃得人发毛。
沈樵把来时的目的想了想,终于决定跟过去确认活口,一路上他就见新的“翠英”脸颊一颗小痣分外显眼,那个道士即便变了模样也能看出个子很高,等他走到里头,一个人背对沈樵,宣小少爷叫了他。
哦,原来……这人,竟是翠英的相好阿旺,说起来也感激老天爷开眼,给他享受了宣家同等灭门待遇。
因为这个倒霉蛋虽然迟迟没死,却比死还痛苦,他正蹲在角落里面偷吃火炭,像是不怕烫,满嘴流血还往喉咙里面吞咽那些黑乎乎的炭块儿。
此外他的眼睛插着两根木头筷子。
沈樵看见他的时候,阿旺眼流血,站起来,两根很有灵性的筷子也一跳一跳的。
错把一个大男人看成相好,阿旺胡言乱语,手脚乱挥,他脸上是欲死欲仙的红,陶醉的舌尖吐出来,很快跪在小道士的脚边像条狗一样。
他的小主人当然嫌弃他肠子流的到处都是,踢踢他的肚子,阿旺的肚子破掉了,痴痴呆呆笑,没忍住原地尿了一泡。
而且那阿旺估摸是中邪程度很深,尿完又开始渴坏了,他在没有神志地四处找水。夜幕之中的他每个烧着的毛孔都在叫嚣,体内的未知神渐渐吞噬了男人眼球的白色,然后,他决定喝自己的,趴下来就往热尿上舔。
热气腾腾的尿是什么味根本没人想明白,看到这一幕的沈樵捂嘴有点想吐。
小道士玩娃娃上瘾,训他这只狗儿子的想法也花样百出,他继续命令阿旺张开大嘴,逼店小二把两眼往上翻,两颊急促地呼吸着。
“起——”
小道士拉着两根手指上的红线。
阿旺被绳子牵引,像《女吊》这出戏文里的木偶戏主人公,在连蹦带跳。
那个操控戏台的少年仰视娃娃,声音柔柔说:“夫君,我有了,侬欢喜不欢喜呀,肚子里有东西在踢我,一下下的。”
说完,小道士依稀笑了起来,嘴角张开露出黑色的口腔,他脸上偷来的假脸比纸扎更惊悚而惨白。
阿旺却似乎跟着他的描述一起入戏了,双手合在一起扭来扭去的,那少年声音又娇羞带他转了一个圈。
“夫君,侬不信啊?那我来生出一个小冤家给你看看。”
话音落下,阿旺开始脱掉裤子,现场表演“生”了,其怪叫宛若产房内的女子,尖利痛哭,像极了旧时代女性难产的声音,等到了这名男产妇临盆的关键时刻,胖子店小二的下边猛然间喷出半人高母体黄色脓液,大开门户的腿间还爬出一个白色的大头纸人怪婴。
婴儿爬啊爬。因为头太大,一眼只能看见胖短短的小腿和小手像大肉葫芦,可等鬼孩子卖力扯破母亲的肚皮落地后,它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成年男子般的桀桀怪笑,它似乎根本不是别人,就是那名少年杀人者,那双黑色的大眼球也像螳螂卵泡,往外喷射出阴邪的恶意,占据了他一张魔化的三角脸……
“啊啊!”沈樵不敢相信这一幕。他在黑暗中见证了巫傩带给人体结构魔化的恐怖场景,梁上下来的斗篷人忽然暴起,把他钉在地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沈樵闪躲不及,他被这少年非人一般的恐怖力气骇破了胆子,意识到此人是不想留活口的。
可被这小道士正眼一看,沈樵还是失了神,无关其他,是他发现人皮傩仙本体竟然根本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宣家小少爷虽然在恶狠狠瞪着大人沈樵,这也是一双小孩子的眼睛,底色无辜天真得像还在问爹娘要糖吃的年纪,但蓝衣小道近看的脸偏偏成了沉默悲哀的塑像,像无情无欲的一潭平静死水,根本不像寻常年纪的少年郎,沈樵自私自利了一辈子,当时就觉得,眼前这种心死了的可怜孩子,即便被滚烫的火油和烈火浇注,他也只是遇冷即死的生铁,不会喊疼和哭泣,危险来临都只让他麻木和空白。
“……啊……孩子……你……”
“你……”
“你……”也是受苦了。
沈樵怀着一颗千回百转的俗世热肠最终迎来了小命不保,他还很后悔没有听夫人的话,人彻底玩完了,也没给沈家留后。
临死前的他觉得自己被骗了,阿官,你该早说啊,宣家那个小少爷和“官”才是一样的。
“祂”恐怕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
此念头落下帷幕,沈樵的表情凝固了,手压在了马氏缝的灰蓝色布衫上。
沈樵,也就此成了1944年第一个知道了宣家人皮俑之谜的传奇故事当事人。
他一生热衷《易学》,不算大奸大恶,和太太丫鬟躲回绍兴,也只是想平淡地过完余生,更没有危害他人的野心,所以落到这个结局自然是很悲惨的,而且不止如此,他的尸体也被府邸其他的尸鬼们啃了,红色的大头娃娃还从男娘娘的子宫挤出胎盘,爬向了他。
翠英死了。
阿旺在替一位民国时期诞生的新神袛生出了孩子后,已成了一块没有祭祀价值的白粿。
人皮傩仙俯瞰看着沈樵,大脑思考帮他选好了新“脸”后,他马上动手撕掉了前一张女人脸。
五官凹进来的宣家人俑低声自言自语。
学的是沈樵爱讲的老宁波上海腔。
说来惭愧,当时本地能听得懂这种非洋泾浜方言的人只有两个。
那就是隔壁也从繁华大上海来的纸扎铺娘子和她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