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海缓步靠近,箭镞的尖端对准了岑峪的胸口。
金属尖端刺破皮肤,像被细针戳了一下,岑峪却动也没动。
土块捏得再像模像样,淋了雨,照样化为一摊泥。
自己也不过是被打回原形罢了。
土块又怎么能成金呢?
岑峪双眸黑亮如点漆,静静望着秦暮海,一语不发,心道:“他这是要来杀我了吗?”
秦暮海道:“师父早知你并非真正的封鹧,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才没有揭穿你。”
岑峪半垂眼帘,额发扫在眼前,眼底多了几分往日不曾有的阴霾。
他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即便被连桦抽得皮开肉绽,也很少有替自己辩解一句的时候,更何况,这次本就是他的错。
岑峪艰难开口,嗓音带了点沙哑:“抱歉,是我诓骗了你。”
秦暮海淡淡道:“你不必和我道歉,我也对你有所隐瞒。师父派我接近你,查明你的企图,倘若你居心不良,便设法将你除去。”
岑峪微怔,心口一阵发闷。
原来他是沈攸黎派来监视自己的,那这两日的关怀也全是作假吗?
岑峪转念一想,是了,该当如此。
他一向冒冒失失,破绽百出,师父却命他冒充封鹧。那是因为,师父本就不指望他装得如何像样。
连桦清楚,乌龙玉林和流青阁一样,需要一个活着的封鹧做诱饵。
他找上门来,做这个现成的诱饵,沈攸黎也省的方便,将计就计,先认下他。
不过沈攸黎并不清楚他的底细,若他只是个贪图享乐的傻小子,那不足为惧,随时可以当作弃子。
若他别有二心,那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沈宗主派秦暮海来照顾他,实为监视,如有威胁,好趁早铲除。
不然自己这来历不明的野小子,怎配得到秦暮海的半分青睐。
自己还一厢情愿地想与对方结为好友,实在痴心妄想。
岑峪低声道:“既然如此,现在你已查明我的身份,要带我去见沈宗主了吗?”
秦暮海闻言,冰冷的神色转柔,反问他:“我只是看出了你并非封鹧,既不知你的企图,也没瞧出你是否居心叵测,为什么要带你去见宗主?”
岑峪怔住了,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秦暮海谆谆善诱:“你老实告诉我,你潜入乌龙玉林的目的,若不是坏事,我自然放过你了。”
岑峪道:“倘若我骗你呢?”
秦暮海不答反问:“你会骗我吗?”
岑峪斩钉截铁道:“我不会。”
秦暮海道:“那我为何不信你?”
岑峪茫然地眨了眨眼。
秦暮海收回了手中的箭镞:“你救过我,我当然不能恩将仇报,况且经过这两天的相处,我们已是朋友,我又怎会对你下手?”
岑峪的心情骤然跌入泥地,又腾升至云端,他不敢确信地问了一句:“朋友?”
秦暮海微笑道:“我说过,想和你交个朋友,那并非谎言。”
岑峪抿了抿唇道:“我也将你视为朋友。”
秦暮海道:“那么对于朋友,是否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这显而易见是在套他的话。
岑峪再迟钝也听得出来,不由得沉默下来。
秦暮海不紧不慢道:“你这次大展身手,药膳阁的众人都看见了,我师父很快就会知悉。”
岑峪道:“什么意思?”
秦暮海道:“我愿意信你,不代表我师父会信你。”
岑峪这次听懂了。
秦暮海言外之意是说,自己跟他把话挑明,并非为了兴师问罪,而是为了保护他。
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可不易掌控,沈攸黎必然不会容他继续留在乌龙玉林。
更严重些,甚至可能害他性命。
必须给个恰到好处的解释,让沈攸黎放心,相信岑峪并无恶意,仍然是一枚可用的棋子。
而且是一枚身怀绝技,于己有利的棋子。
秦暮海道:“你把事实告诉我,我才好编一套合适的说辞。”
倘若和盘托出,势必会牵连到师父和小师妹,岑峪迟疑片刻,不知该不该讲。
秦暮海又道:“我们认识时日尚短,你不信任我,那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岑峪立时否认,秦暮海方才说了信他,他却反过来不信对方,那岂非太不讲义气了。
秦暮海从容不迫地望着他。
岑峪终于显露出些许动摇,“我并非不信你,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又不往下说了。
秦暮海却已懂了,淡淡“嗯”了一声,道:“看来你是有苦衷了,我猜是为了保护别人,你怕把他们牵扯进来,是不是?”
岑峪被看穿了心思,慌忙低下了头,他独自面对千军万马,未必会怕,但牵扯到师父及小师妹,却万万不敢鲁莽了。
秦暮海温声道:“既然是你珍视之人,难道我会令他们陷入危险境地吗?”
岑峪抬头看他,两人视线交汇,秦暮海缓缓开口:“你放心,我保证在师父面前对他们的事只字不提。”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像是在岑峪的心间拂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开始动摇:“当真吗?”
秦暮海乘胜追击,给他补了一剂定心丸:“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岑峪迟疑良久,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终于还是开了口。
岑峪从追查封鹧的事说起,将他为了太师父完成遗命,而搜寻《冥河心法》的事一并说了。
秦暮海道:“你太师父是怎么去世的?”
岑峪:“太师父和越祖师感情甚好,一直形影不离,越祖师活得一百三十六岁,寿终正寝了,太师父茶饭不思,酗酒过度,勉强支撑了两年也跟着去了。”
秦暮海:“越祖师是你太师父的师父吗?”
这句话好似绕口令,岑峪却听懂了,微微摇头:“不,他们两人是师兄弟,一同开创了门派,太师父作为师弟,不敢邀功,于是只让我们唤越祖师为祖师,喊他为太师父。”
秦暮海点了点头,又问及他的武功,岑峪只说是和太师父学的。
秦暮海道:“那你师父不教你功法吗?”
岑峪道:“师父不会这些。”
秦暮海道:“那你师父都做些什么?”
岑峪道:“太师父说我容易被人利用,所以让我听师父的话,师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秦暮海垂眸,若有所思。
半晌后他缓缓道:“你今天展露身手,在场所有人都见识到了,这件事我无法隐瞒,必须据实以告,不过我会对师父说,你是一位隐士高手的弟子。”
岑峪点了点头。
秦暮海又道:“至于你潜入乌龙玉林的目的,不如真假掺半来讲。就说你师父和封家掌门有交情,听闻封家被害之事,愤愤不平,便要你来引出凶手为封家报仇。如此一来,和我们乌龙玉林的利害一致,都是要将那位凶手绳之以法,既是盟友,自然不必再打打杀杀了。”
岑峪听得满脸喜色:“秦师兄,多谢你了,这些话换作我肯定说不出来,到时候闹得人仰马翻,那就不好了。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便分开回屋休息了。
岑峪见秦暮海走远的背影,心里颇有些依依之意。
他在流青阁长大,身边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只有连荟霖,但小师妹毕竟是女子,他又是个榆木脑袋,总是没法领悟对方话中的意思。
因此秦暮海算得上他真正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岑峪从小见太师父和越祖师把酒言欢,惺惺相惜,一直渴望拥有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心好友,如今得偿所愿,难免心潮起伏,许久不能平静。
他望着秦暮海的背影,半晌也未挪动步子。
秦暮海走出一段距离,像是有所感知,忽地顿住了脚步,低声喊了一声:“岑峪。”
岑峪愣了愣,还是第一次听见对方唤自己真名,一时竟忘了回应。
秦暮海转过身来,唇边噙着淡淡笑意,无言地凝望他。
岑峪被瞧得发怔,一动不动定在了原地。
秦暮海见他模样温和乖顺,柔软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无端想到了某种小动物,不由得开了个玩笑:“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我,是要我领你回家吗?”
岑峪没料到对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呆了呆,回了个:“什么?”
秦暮海笑道:“没事,外面冷,快回去吧。”
岑峪还想再说点什么时,秦暮海已经步履轻快地走远了。
接下来几天,岑峪每早都会跟随秦暮海去药膳阁帮忙,两人携手,事半功倍,日日满载而归,关系也愈发融洽起来。
药膳阁里的食材堆积如山,负责烹饪的外门弟子不免要多问几句。
众人本是宗里好手,被岑峪比了下去,心有不甘,明明只是揣测,却一口咬定岑峪偷练了冥河心法,说得几乎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就这么以讹传讹,岑峪的事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
这天岑峪回到屋中,忽而听到窗边鸟雀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推开窗,一只黄色小雀飞了进来,落在他的肩头。
这只小麻雀看似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它脚边用细红绳绑着一个字条。
岑峪取下字条,铺平展开,一见那熟悉的字迹,不由得面露喜色。
这信竟是连荟霖寄来的。
连荟霖在信中写道:“大师兄,你近来还好吗?爹已经不生气了,听说你在乌龙玉林大展身手,还夸赞了你一番。”
岑峪看到此处,嘴角扬起笑容。接着读下去,却眉头皱起,神色凝重起来。
连荟霖:“爹说,时机已经成熟,接下来便是设法引诱凶手上钩,倘若你想完成太师父的遗愿,便这样做……”
岑峪:我是不是被算计了?
秦暮海:哈哈。
岑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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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坦言相待结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