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海观察入微,方才在池塘边,他险些掉下去的时候,罗稷显然是有一瞬间的紧张。
这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难以遮掩。
那么对方的确是岑峪,却故意不来相认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秦暮海打开储物袋,拿出几个从乌龙玉林带出来的瓶瓶罐罐,挨个打量过去,选中一支棕色细口瓶。
此药服下后会高热不退,症状比较接近于害了风寒,正适合他此刻的状况。
秦暮海从瓶中倒出三颗红色丹药,稍稍犹豫,又补了一颗。
随后抬起掌心,干脆利落地一把吞入腹中。
既然要做戏,那自然是越真实越好,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打探对方的心思。
若对方真是岑峪,见他生了病,绝不会无动于衷。
于是当晚罗稷便发现,自己身边这个侍从弟子站在墙角处摇摇欲坠,像萧瑟秋风里的枯叶被吹得左摇右摆。
他抬眼瞥了几次,终于忍不住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装病这种事,自己说出来就没意义了。
秦暮海轻声道:“劳罗公子挂心,弟子无碍。”
这药效的确不错,很快他就扶着墙站不稳了,秦暮海断定对方即便不是岑峪,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才敢这么胡来。
果然罗稷又忍着坐了半柱香时间,终于倏地起身,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秦暮海努力想要站直,但药效上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只得艰难地维持着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罗稷在他额上探了一下,双眉登时皱起:“怎么这么烫?”
这时罗稷的脸已近在咫尺,秦暮海抓住时机,轻轻唤了一声:“阿峪。”
秦暮海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他没有喊岑峪全名,但若是岑峪本人,那便一听就知道是在唤谁,即便对方不是,日后也好解释,对方只当他重病发热之下喃喃梦呓,并不会放在心上。
罗稷的身子略微一僵,神色难辨地看向他。
秦暮海迎上他的视线,心中莫名有些紧张,像是等待放榜的学子,这会究竟是“名落孙山”,还是“金榜题名”,全看对方的反应。
但罗稷始终没有应声,只是伸出手想要来扶他。
秦暮海心中一叹,知道对方是不打算回应了,于是侧过身躲过了那只手。
既然没证实对方定是岑峪,那后面的戏码也不需要演了,他还没有跟岑峪之外的人做些亲密接触的打算。
秦暮海道:“弟子害了风寒,还请罗公子准许我下去歇息。”
罗稷良久不语,半晌后点了点头:“行,你好好休息吧。”
秦暮海刚才还东倒西歪的,这会突然腿脚灵便了起来,没等罗稷反应,就闪出了房门。
秦暮海大步流星地走出几步,这会身子又开始打晃。
反正也没必要了,他干脆摸出腰间的解药丢进嘴里嚼碎吞下。
距离药效发挥还有一段时间。
秦暮海却已经撑不住了,他扶着走廊的栏杆,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合上眼睛等待高烧慢慢减退。
也许是脑袋沉重的缘故,他忽而感到心身俱疲。
果然还是认错了吗?
秦暮海瞥向走廊深处,眼底闪烁着一簇渺茫期盼:也许罗稷会突然推开房门走到他面前,像过去呼唤他那样,轻轻喊一声他的名字。
但秦暮海望了许久,久到高热消散,身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被晚风吹得打了个寒颤,也不见那门推开一道缝隙。
秦暮海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死心,撑着地晃晃悠悠站起来。
算了。秦暮海心道,不过是又白白期待一回,那也没什么好失落的。
在他走远之后,罗稷的房门才悄悄推开了。
罗稷站在那扇门后,如夜的黑眸望向长廊尽头,神色晦暗不明。
经过昨晚的事,秦暮海一整天都神色恹恹,就算罗稷真是岑峪,那也摆明了不想见他,他一向通情达理,还不得知趣地消失在对方的视野里,少给人家添堵。
秦暮海借口生病缩在弟子屋里。
玄铃派的男弟子说得好听是弟子,其实和侍从无异,甚至还得满足一下主子的另类需求。
这样卑微到谁都能来踩一脚的身份,住所自然不会好了。
这草屋四面通风,连年漏雨,尽管秦暮海已经打扫过了,依旧泛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
秦大少爷裹着张棉被缩在床上,感觉三尺锋的地牢都比这舒服。但他实在连根手指都不愿动弹,哪怕风雨刮到了脑袋上,只怕也懒得挪窝。
秦暮海后悔了,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接这件事。
越想越气,越想越悔。他干脆从储物袋里取出传音竹筒,联系宋长老。
稍作寒暄,秦暮海便抛出接下来的话:“这件事我怕是力不从心,还请宋长老另寻高明吧。”
宋长老叹了口气,兴许是想勾起他的同情心,令他回心转意,突然就讲起了罗稷的身世:“唉,我们少宗主也是苦命人,在外漂泊了十多年,前阵子才认祖归宗,又摊上这事。”
秦暮海微愣,在外漂泊了十多年?
他连忙追问:“那罗公子是什么时候回西山派的?”
宋长老道:“四年前,少宗主突然手持信物来到宗中,看到他那张与前宗主肖似的脸庞,我便知道是真的。”
四年前?那不正是岑峪失踪的那年,若说是只是巧合,未免也太凑巧了。
秦暮海沉思不语。
这时,他那扇形同虚设的木门居然被人敲了两下,秦暮海连忙把传音切断,藏好了竹筒,道:“请进。”
看到推门而入的身影,秦暮海很想立刻便送客,但考虑对方是这个门派的宗主,只得维持着礼貌态度,恭谨道:“弟子拜见宗主。”
程嫣儿一身水蓝衣裙,笑眼弯弯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弟子:“无须多礼,听闻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秦暮海一怔,这消息得来的好快。
况且自己一个外门弟子,死了活了都不见得会有人关心,她一派之主犯得着亲自来探病吗?
还是说……她是来打探情况的?
秦暮海道:“劳宗主挂心了,弟子已经无碍了。”
程嫣儿朝他瞧了一眼,故作同情道:“你看看罗稷也真是的,你是他手下的人,生了病这样不管不问,把你一个人丢在这,我看了都心疼。”
秦暮海忽然脑子清明了,他本来是个镇定自若的人,如今碰上岑峪的事,居然开始感情用事起来了。
这一刻,他霎时想通了事情原委,没有过多停顿,立刻摆出苦涩神情,垂下头道:“公子他事务繁忙,顾不上我们这些下等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能有什么事务啊,”程嫣儿状似体贴地道,“你别难过,改天我说说他去,这么冷落手下弟子,实在不像话。”
秦暮海做出感谢她“大度”的神情:“多谢宗主,罗公子对您一片痴心,自然不会把我们这些身份低微之人放在眼里。”
程嫣儿听了这话,笑逐颜开,竟然不顾身份尊卑,拉过秦暮海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哎呀,这些妄自菲薄的话可要少说,什么卑不卑微的,你待他这份心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程嫣儿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也不打算在这烂泥破屋里多待了,说了句:“你好生歇息。”便提着衣裙,飘飘而去了。
秦暮海心道,昨天上午程嫣儿才拿自己试探过罗稷,晚上自己便害了病在他面前晃悠,看起来倒像是和程嫣儿沆瀣一气,故意打探他的心思。
罗稷对自己冷淡,便是对程嫣儿表明真心。
但这份心到底有多真呢?
秦暮海仔细回想,罗稷面对程嫣儿的亲密举动,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迟疑,也从未有过半分主动,一直是程嫣儿出招,他被迫接招。
程嫣儿或许以为这是他性情使然,是知礼的正人君子,可若真心喜欢,又如何克制得住。
秦暮海豁然开朗,通体泰然,也不觉得疲乏困倦了。
既然这里面还有隐情,那便不能简单地否定罗稷是岑峪的可能性。
或许他并非不愿相认,而是另有谋划,而自己一无所知地闯入了他的计策中。
就像当年自己在调查三尺锋时,岑峪的突然出现一样。
那些逐他离开的话都是出于无奈。
自己在这里自顾自地失落,着实没有必要。
程嫣儿想利用罗稷夺取西山派,罗稷也想借程嫣儿达成某种目的。
两人貌合神离,各自心怀鬼胎。
隔日,秦暮海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罗稷身边。
罗稷没说话,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数遍,确认他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少,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从这天起,连续几日不得安宁。
程嫣儿好似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童,热衷于惹罗稷发怒,吃饭的时候,又拿秦暮海来打趣,命秦暮海去夹菜喂他。
罗稷没说话,一拍筷子站起身,那竹筷被硬生生拍进了石桌里,陷在其内。
程嫣儿乐不可支,仿佛看了一出好戏。
如果宋长老在这一定会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口中从不发火的少宗主,竟一连两天大发雷霆。
秦暮海已经习以为常。
这样下去,估计还得有第三、第四次……
下一章相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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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貌合神离相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