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积雪融了四次,窗外的柳树也绿了四回。
寒来暑往,季节交替,时间最是无情,从不为人停歇片刻。
秦暮海勾勒完最后一笔,对着窗户举起墨迹未干的宣纸。
微风拂来,纸张轻轻抖动,哗啦作响。
秦暮海出神地看着那画上绘着的俊俏少年,心道:“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快及弱冠了……”
二十岁的岑峪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十五岁时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现在只怕要高出自己半个头来。面部的轮廓褪去稚气,应当会更加凌厉。
秦暮海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走到书房内,将宣纸挂在一角。
这屋里早已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作,每一张每一副绘着的都是同一个人。
自从四年前,秦暮海每隔几日就要绘一副岑峪的画像。
他怕日子久了,会忘记对方的模样。
可记忆这东西很不留情面,管你情不情愿,都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自行褪色,渐渐淡去了。
秦暮海绘画时回忆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不知道笔下的岑峪究竟像不像。
岑峪望向他的那双漆黑晶亮的眼睛,在记忆中愈发黯淡下去。
他已经越发记不得岑峪看他的眼神,唤他姓名的语气,冲他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还有紧紧攥住他的手时,那掌心的温度……
秦暮海时常在想,那半个月间为何没有去见他一面,即便事务缠身,即便有人阻拦,也该去见岑峪一面才是。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秦暮海常常在梦中翻过窗户,乘着夜色跑出叶府的大门,在星河映照下,岑峪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等他。
岑峪脸上挂着笑意,温暖得仿佛能化开千年寒冰。
他轻轻唤道:“暮海。”
秦暮海立刻三步并两步,带着笑迎了上去:“久等了。”
然后他们会飞奔上街道,跑在从未去过的集市上,穿梭在人流中。
梦里的市集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他们尽情地欢笑、嬉闹,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烦恼。
然而世间的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短暂得令人叹息。
铺天盖地的火焰顷刻席卷而来。
秦暮海总在这个时刻陡然转醒。
因为接下来,他梦里的景象便会变成与江听雪对战那天的场景。
岑峪浑身浴血,遍体鳞伤,而他无能为力。
整颗心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攥得生疼。
秦暮海想忘记的噩梦,偏偏每夜都要在他脑中重复上演,他想记得岑峪的笑容,那记忆偏生愈发模糊了起来。
或许记忆便是这么不讲道理,想记的记不住,想忘的忘不了,直把他折磨得寝食难安,在如影随形的梦魇里沉浮挣扎。
秦暮海望着墙壁上的画作,心绪不宁。
岑峪曾说:“果然我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吧?”
自己那时回了他:“是啊,没有哪个朋友比你更重要。”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暮海曾经朦朦胧胧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起来。
倘若不知相思是何滋味,便不知爱为何物。
日复一日增长的思念使得那原本模糊的情愫,一分一毫清晰起来。
他想,自己那时或许想说:“你在我心中,是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的。”
也许记忆会美化一个人,秦暮海越发觉得,哪怕寻遍天地间,也找不到一个待他如此赤诚的人了。
正在此时,背后响起咚咚敲门声。
秦暮海散乱的思绪被打断,他转身看向门扉,轻声道:“请进。”
木门被推开,一名青年迈步走了进来。
二十七岁的游奕和四年前几乎毫无分别,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只不过在秦暮海面前收敛了锋芒。
秦暮海见他脸上又多出一道抓痕,微微一笑道:“连姑娘还好吗?”
游奕道:“还是那样,见了我便喊打喊杀。”
之前众人忙着和江听雪周旋,暂且和游奕不计前嫌,言归于好。事后秦暮海想起游奕这些年潜入流青阁,对岑峪非打即骂的事,心中也有隐怒,对他态度冷淡了许久。
游奕发觉后主动负荆请罪。
秦暮海于是派他调查封鹧和《冥河心法》的下落,同时让他照料流青阁连家父女,算作是将功赎罪。
岑峪不在,流青阁内劈柴烧火,添置食材等诸多杂事都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游奕身上。
连荟霖每次见了他都一阵冷嘲热讽,言语不合还要拳打脚踢。
游奕毕竟有愧于他们,也无话可说,只得暗自忍受,全当赔罪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便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游奕:“博泓少爷,之前你让我查封鹧的下落,最近有线索称他可能在西山。”
秦暮海疑道:“西山?那是什么地方。”
游奕道:“这地方有些偏,但曾经有过一些关于《冥河心法》的传言。”
秦暮海追问:“传言?”
游奕道:“二十年前西山派的罗宗主与其夫人死于屋中,据说是修炼了《冥河心法》后走火入魔而死。”
秦暮海一怔:“这消息可靠吗?”
游奕道:“还不确定,毕竟很少有人见过真正的心法,也可能是其他原因走火入魔,被赖到了心法头上。”
封鹧可能身处西山,而此处又恰巧有过关于心法的传言,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游奕应该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把未经确认的消息送到自己面前。
秦暮海沉思片刻道:“有线索总比没有为好,至于真假与否,我亲自去西山走一趟。”
秦暮海这些年一直在调查心法的事,和流青阁那边也时常联系,他隐隐觉得,只要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有朝一日会与岑峪再次相见。
他就像手里捧着一簇火苗,再微弱,也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游奕不放心他孤身前往,忙道:“我也去。”
“不必,”秦暮海道,“你继续调查,如果我那边有什么情况,会及时联系你。”
西山附近不许飞行灵器靠近,秦暮海只得停在附近换乘小舟。
秦暮海来之前,游奕和他简单说明了这一片的情况。
西山这里一直有相互对峙,水火不容的两大门派。
一个是只有糙老爷们的西山派,另一个是仅有柔美女子的玄铃派。
西山派发家早,历史悠久,作为这里最古老的宗门,是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玄铃派是后起之秀,但因为宗主手段毒辣,这几年隐隐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西山派每年要向乌龙玉林购入大量丹药,和叶家也有些许接触,秦暮海来之前,游奕已经和西山派的长老联系过,帮他打点了一二。
秦暮海的小舟还未靠岸,便见一群穿着绛红色长衫的修士秩序井然地等在岸边。
远远瞧过去,活像一支迎亲队伍,还挺喜庆。
秦暮海看惯了素色弟子服,乍一见这红红火火的颜色,说不出的怪异,总觉得他不是来这办事,而是来成婚的。
到了岸边,秦暮海率先跟领头的宋长老打了声招呼,恭敬施礼道:“这位便是西山派的宋长老了吧,我此番多有打扰,望您多担待。”
宋长老客客气气回应:“这是哪的话,秦仙师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赴我西山派,我们礼数不周,要请您海涵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了一番,宋长老带领一众弟子簇拥着秦暮海,将人一路迎去了西山派。
西山派虽然地处偏远,不及中土的两大宗门,但好歹是当地首屈一指的门派,山门修得不说富丽堂皇,也称得上庄严肃穆。
众弟子服饰整洁,身姿挺拔,也像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宋长老带秦暮海走入内室,为他斟了一杯茶。幽幽茶香,沁人心脾,两人对坐无言。
半盏茶下肚后,秦暮海才缓缓道:“宋长老应该早有耳闻,我这一遭其实是为心法之事而来。”
宋长老面不改色道:“我们手头的确有一些消息,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一般来说这样卖关子都是想谈条件,秦暮海道:“我正是为了这些陈年旧事而来,倘若宋长老告知,定有薄礼相赠。”
宋长老表示:“薄礼就免了,但我们的确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秦暮海道:“但说无妨。”
“此事事关我派颜面,原本不该说与外人知晓,但眼下已顾不得了……”宋长老做足铺垫,叹了口气道,“还请您帮我们救出少宗主,玄铃派那妖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我们少宗主迷得团团转,如今还住进了玄铃派里,商量起了婚配之事……实在不成体统!”
秦暮海道:“您口中的妖女是……”
宋长老道:“自然是那玄铃派掌门了。”
秦暮海皱起眉头,他原本以为对方每年从乌龙玉林购置丹药,想借此机会压一压价格,谁知竟是这种情感问题,略有些为难道:“这……恐怕爱莫能助,不知贵派是否还有其他方面的需求。”
宋长老板起脸:“既然这样,秦仙师还请回吧。”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显然是油盐不进了。
秦暮海左右为难。
如果对方真的与玄铃派掌门情投意合,他也不好棒打鸳鸯。
再者这是人家宗门之间的矛盾,他一个外人,不好过多掺和。
万一两派联姻后,结束了百年来的两派针锋相对的局面,他作为一个曾经试图棒打鸳鸯的人,岂非两边都不讨好。
可是,好不容易查到一点线索,他也不愿就此放弃。
秦暮海先打探了几句:“为什么称少宗主,难道还有一位老宗主吗?”
宋长老叹了口气:“老宗主本是有的,不过已经故去快二十年了,我们感念老宗主的大恩,不敢忘记他老人家,因此才一直称现任宗主为少宗主。”
秦暮海又问:“那少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长老听他留有转圜余地,立马和颜悦色道:“我们少宗主可谓是一表人才,样貌堂堂且不说,修为更是高深莫测,还是一副好脾气好心肠,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有风度有气量,真是世间少有。”
有道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长老夸起自家宗主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把人吹得天上地下绝世无双。
秦暮海不太信他这些溢美之词,但略一思忖,还是决定采用缓兵之计。
秦暮海道:“总之我们先去见一见这位少宗主吧。”至于答不答应,那要等亲自见过对方后,再做打算。
最后一卷开始!我们即将见到一只成长后的大狗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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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相思始觉海非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