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尘六年冬,下雪了。
朦胧细雨夹着雪花点点,于大地上飘洒着,声势算不得浩大,却也纷纷扬扬,正是热闹。
但在这个过于偏僻的小村落里,那些什么山姑村婆的,可闲不住她们那张碎嘴。这家挨着那家的,好不热闹。
虽然这乡下的弄堂比不得县城里那些白墙黑瓦的屋子,却也家家户户都自个儿熟识。只需从屋子里抽个小板凳,裹件大夹袄,手里再提上填满了刚从炉灶下刨出的滚烫草木灰的小手炉,那才是真惬意。
过冬嘛,几个没事干的姑妈姨婆就爱围在一伙儿说说闲话。
其中那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老婆子,手捧着暖烘烘的小手炉。听着别的几个儿又聊起了“隔壁村的哪个小夫郎又在外偷人”“哪家的小夫郎才最能干贤惠”这些谈资,她不由得随即一手揣进大红夹袄的口袋,掏出一把香瓜子,顾自个儿“咔吧咔吧”嗑了起来。
“哎,你们瞧瞧,又聊这些没趣儿的破事。”一个样貌年轻些的姑子咧嘴一笑。一手拎起原本插在手炉中沾满污迹的小竹片,随意扒拉几下有些变冷的草木灰,直到底下还通红的炭火和冒着火光的那层灰被翻上来,才继续道:“咱几个还不是骗自家夫郎村里有事商量,才偷溜出来的!”
“就你话多!”另一个缩着脖子,双手瑟缩在两个袖口中的婆娘没好气地呛了她一声,紧接着犹豫开口道:“说起来......你们晓得不?喏,就那家,前几日刚搬来的那什么‘七’家......”
“祁家。”年纪最大的老婆子“呸”得一声,吐了沾在嘴角的瓜子壳在地上,又从口袋里抓了把瓜子,这才淡淡接口道。
“哦,就是那祁家。听说好像原来是在京城里当官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来头......听说,本来啊,县城里的那些什么官大人都要来!也不知怎得,最后也没来。”
一个手拿旱烟枪杆儿的姨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乐道:“你满口这儿听说,那儿听说的,谁知道到底是真是假?”说罢,便又吸了口旱烟,吐气时瞬间烟气弥漫,正如云雾缭绕。
“这......俺们几个也不晓得!不过辞官这事呀,肯定是真的!我那在县城里干活的大女儿说的,消息铁定是真!”
那婆娘似乎对自己的话被质疑而感到很不高兴似的,正欲再声讨几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满是惊疑不定的低哑男声。
“你们......方才说......谁辞官?”
只见脸上惨白的陆花间单手扶墙,脚下还有些不稳。身上除了里衣外就只披了件单薄的罩衫,此时更是被刺骨的寒风冻得发颤。
寒风萧瑟,却犹记那年,花前月下。
女子容颜转眄流精,穿一身素衣,谦谦一揖便是长风盈满袖。如水般柔和的双眸,似是星辰坠落点点粲然。夜风拂过,衣袂飘飘,最是心动。
他在桥边落轿,便见此般良辰美景。只一眼,便倾心。
下一瞬,眼前浮现的却是女子冰冷的眼神。她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自周身而起,瞬间将人压制得喘不上气,几欲窒息。
“杖责二十。”
她甚至连轻视不屑的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有毫无感情的语调,残酷得令他根本无法逃避。
陆花间只觉自己突然连正常的呼吸都做不到了。张开嘴,又闭上,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斗争着,就连视线都在空中划过无意义的轨迹。墨色的双眸中,只剩下不堪置信。
“是......花间知错领罚,谨记妻主教诲......”
他缓缓跪下,朝着祁玖离去的背影徐徐一叩首。额间是冰冷的雪地,却始终比不上心中的冰寒。此次俯首,弯下去的腰背却不知为何有千斤重一般,再也无力抬起。久久无法起身。
恍惚间,陆花间又记起了过往种种。
这门亲事,本就是他央着母亲求圣上下旨赐的婚。就连大婚之日,祁玖都未曾出现......一切一切,皆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却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
“妻主......”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嗟叹,徒留无尽落寞。
只叹往事如烟,转瞬即逝,终化作虚无。
刚醒来时,陆花间的身子不受控制轻颤着,直至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衫。他提起全部气力,只勉强睁开了双目。
待到视线清晰了些,却发觉自己身处的可不是记忆中将军府内那个偏远的厢房。看着有些破旧简陋的屋子,他蓦地一凛,一瞬间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适,连腿间的伤口都顾不上就慌慌张张下了床。
难道......妻主竟是将他直接赶出了府吗?陆花间惨白着脸想,心却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再后来,待他走出屋子时,便听到了外面弄堂里的那些婆娘姨子们的谈话声。
“哟呵!这小夫郎倒是生得俊俏。”姑妈婆子们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碎念了几句什么“自家夫郎喊饭了”,便站起拖着小板凳各自回家了。俨然是不愿多生一事。
人一散,原本只觉狭长的弄堂一下子空出偌大的地儿,却只剩下满地的瓜皮果壳,徒增荒凉。
陆花间心绪复杂,似是想笑,奈何只扯出半抹苍凉。单薄瘦削的身子静倚着墙角,竟是连回屋的力气也没了去。性子一向温婉的他,哪怕在府中逆来顺受这么些年,也没怨上一句话,落下一滴泪。但此刻,他却只想寻个没人的地儿哭一场。
那没了半点血色的双唇轻抿,长睫微颤,却是红了眼眶泪湿眼角。三千青丝散乱身后,几缕碎发遮挡俊俏的脸庞,再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身子轻颤,太过瘦削的侧肩甚至留不住那单薄的罩衫。一阵寒风迎面吹过,就见那披着的长衫被风掀起,徐徐滑落......
一双修长的自身后伸出,接住了下滑的衣衫。单薄的衣料被指尖攥紧,又顺着再度搭回了他的侧肩。
陆花间身子一僵,再抬头时,却是见到了那抹几近不敢奢想的身影。
只见祁玖对着他盈盈一笑:“花间,你怎么只披了件薄衫便出来了?”说着,还扬了扬手中的那袋行囊,里头似乎装了几个刚从镇上买的大烧饼,还热乎着呢。
明眸皓齿,长发高束,倒是颇有几分飒爽英姿。女子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隐约可见几分柔情,更多的却是常人眼中难以见得的坚毅。
陆花间就这般怔怔地望着她,眼眶泛红。眼前人对着他展开笑颜的画面同记忆中初见的身影重叠,竟是恍若隔世。他强忍着心尖的酸涩,就要同往常一般向她行礼。
这下祁玖可慌了手脚,这怎么说落泪就落泪......像她上辈子戎马一生,整日就在战场上和那帮野蛮娘们杀来斗去,哪儿会碰见过这般场面?
她连忙止了他的行礼的动作,忙不迭脱下身上厚实的大氅,给面前的人儿紧紧裹上。紧接着,她用那温暖的掌心紧握住陆花间有些冰凉的双手,半扶着他精瘦的腰身走向里屋。
“先进屋再说,屋外冷。小心些身子,莫受了风寒。”
这才前脚刚进屋,后脚就听得门口传来“啪”的一声,似乎是摔了个人。
回首一看,瞧得分明,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
陆花间好歹也在将军府待了那么多年,哪怕最不受待见,也是认得这个少年的。正是祁玖身边的贴身侍从,弃儿。据说,这名少年是祁玖当初在外征战时捡来的,还赐了姓。只不过平日里大家都叫惯了“弃儿”,也就鲜少有人还记得他叫做祁弃。
弃儿似乎是被摔狠了,只坐在地上发愣,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手中还捧着个油纸封上了的大碗,也不知是油纸包了两层,还是他手疾眼快的缘故,碗内的汤汤水水竟是一点儿都没洒出来。
“屁股摔得好疼......”弃儿顿时两眼泪汪汪,在雪地里扑腾了老半天才颤颤巍巍站起身。生怕一个站不稳,再摔一次。
祁玖只觉好笑:“叫你不好好看脚下,还在雪地里又跑又跳的,摔了自然是活该!”
弃儿表情一滞,委屈似的瘪瘪嘴,好像有着天大的不满。眉头一拧,圆润的眸子一瞪,倒更像是有些小孩子脾气,不高兴了。
而一旁的陆花间则暗暗吃惊,以至哑然。敢在自家妻主,传闻中杀人无数的铁血将军面前作出这番模样......想必这个小少年在她心中的分量只高不低。陆花间心道如此,却是万万不敢吱声的,只是拘谨地攥着身上厚重的大氅,偷偷看着祁玖的侧颜。
这大氅......好温暖,似乎还带有妻主残存的几分体温......陆花间低垂眸光,再次悄悄朝着祁玖身边瑟缩了身子。祁玖只当是陆花间觉得冷了,搂着他腰间的手不禁收紧了几分,不再理会还在委屈的弃儿,便将人送进屋。
只剩下弃儿在屋外悠悠地叹了口气,再慢腾腾地拍去了身上沾上的那些积雪。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进屋去生火!在外头冻死你这小子得了!要不然......等下的黄金酥可没你的份儿了!”只听得屋里头又传来一声没好气的笑斥。
闻声,弃儿一下子笑逐颜开,喜滋滋地捧着手中的大碗,仿佛不长记性似的,就这般小跑着跟着进了屋内。
而祁玖将陆花间带回里屋再次安顿好后,这才有闲心顾及跑到灶厨房忙活的弃儿。
她知道,前世的弃儿也是因她而死。为了替她和陆花间争取逃离的时间,独自一人充当诱饵,拦住了敌军......就这样一个聪明伶俐,有些小孩子脾性的小小少年,最后却落得了死无全尸的下场。不必多言,终究是她愧对于他......愧对于前世对她忠心耿耿的,曾经共同上阵杀敌的众将士们。
前些日子,她上书辞官,引得朝堂上下皆为大震,就连圣上也是满脸不堪置信。堂堂大将军,竟在提拔封赏的当日提出上书辞官?大抵是都未能料到,向来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煞神竟也有主动辞官的一天。
几番做作的挽留推脱后,圣旨自然是下来了。说来讽刺,要说遣散将军府的速度,更是比往日朝堂下发粮草的速度不知快上几倍。
当向来贴身随带的虎符被收回时,祁玖才是真真切切意识到,今生同前世已然不同。前世的自己众叛亲离,被诬谋逆,夺去兵权斩首示众。今生的她却主动交了兵权,辞官回乡......
和前世唯一有所相像的,只不过是直到最后,跟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花间和弃儿罢了。
“妻主?”躺回床上的陆花间看着祁玖目光凌厉如刀,倏而紧缩,面上不禁有些许忧色。踌躇半晌,才敢开口道:“妻主此番辞官是为何故?”
祁玖只是浅笑,眸光碎碎流转,开口便是软语温言。
“为同夫郎回乡种田,享一世安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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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