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楼东南面,临若耶溪一段,桃花开得异常繁茂。三步一桃树,五步一花灯。远远望去,宛若一片红霞。
慕白蔹和慕深的身影没入桃林,刺客们一路尾随,不一会儿,竟失去了两人的踪影。
桃香浓烈,入目皆是桃树。那一盏盏灯,更是晃得眼晕。约莫一盏茶功夫,刺客们终于觉察到不对,面面相觑之后看向领头的一人。
“大人,这已是我们第三次经过这里了。”刺客从桃树拔下暗器,正是他们先前袭击慕深的武器。
刺客首领沉吟着,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接近着。
“什么人?!”刺客们握紧武器靠在一处戒备地盯着声响传来方向。
微醺的光芒中,隐约看到一层银色由远及近铺开。
“这是……冰?!”银色曼延到脚下,刺客首领才看清,竟是草地蒙上了一层冰霜。开春时节,万物复苏,这冰是如何而来?
刺客们骇然。
“吼——”还没等众刺客从惊异中回神,伴随着奇怪的低吼声,一道白影飞掠而来。
刺客首领方凭着本能挥剑去砍,就感觉到颈间一痛,鲜血喷洒而出。他大睁着眼睛缓缓倒下,粉色花瓣上的冰霜融化成水,滴落在他嘴里。混沌中,他似乎看到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翡翠色的眼睛满含笑意。
怪……怪物……颈间血流如注,他双唇微动,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慕白蔹带着慕深左转右转,穿过桃林,来到了若耶溪边。此时,夜色深沉,若耶溪畔静悄悄的,唯有流水与花落的声音。
“安全了。”慕白蔹拍拍慕深肩头,示意他放松下来,“这片桃花林虽然不大,但每一棵桃树距离相同,形态也被刻意修剪得一模一样。走进来若不得章法,便容易迷失,好似这片桃林永远走不完。夜里,加上飘渺的灯光,这种迷惑人眼的感觉就更重。”
慕深松开慕白蔹,倚着身旁桃树缓缓坐下:“这就是落英楼那个桃花十重阵?”
“外面传得神乎其技,其实是个最简单的阵法。不过,最简单也最难解。我也是尝试了十多次才琢磨出万无一失的走法。”
“十多次?”
“跟姚雍和打赌一盏茶之内走出桃林,第一次花了一天一夜,差点没饿死在里面。”慕白蔹想到当时的狼狈,有些羞赧,“当时觉得摆阵方式很简单,没有细想就冲了进来。到了里面才知道,桃花啊、树叶啊、灯笼啊,都是迷惑人眼的。就算是夜里有北极星指路,被那层层叠叠的叶子一挡,灯笼光一照,照样晕头转向。最后还是等冬天,树叶掉完,只剩光秃秃枝丫时候才成功的。说起来,吴不晓也闯过,他怎么样?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慕白蔹忽的凑近慕深,双眸紧紧盯着他,这表情忐忑而紧张,想知道答案,又怕答案不如自己的意。
面对这样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心弦某一处被触动。慕深微微一笑:“自是阿蔹厉害。他闯过一次,就再也不敢去第二次了,更别说用一盏茶时间来去自如。”
得了想要的答案,慕白蔹眉目间的神采飞扬起来。
“原来,他也有不敢的时候啊。”
“他不敢的事情其实挺多。”
慕白蔹诧异:“很多?比如?”
慕深思索了一阵:“打蟑螂。”
慕白蔹扑哧笑了出来,脑海里勾画出一个画面:一个健硕的汉子挂在羸弱单薄的慕深身上,揪着小手帕,泪眼汪汪,可怜无辜又“弱小”。他们脚下,一只小蟑螂慢慢悠悠爬过。
这么一想,慕白蔹不由朝慕深投去同情的目光,顺势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这一拍之下,惊觉慕深左肩一片濡湿,血渗透衣裳,顺着手背淌下来。
“你的伤……”方才暗器密集,她毫发无伤,只因慕深都替她挡了下来。
“无妨,小伤。”
慕白蔹皱眉,就算是小伤,那么多血也是不容忽视的。
“公子,你别动。”她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二话不说扯开了慕深的衣服。
“……”猝不及防,慕深有些懵,下意识拽紧衣襟,阻止了她的动作。
慕白蔹愣了愣,疑惑地看着他。
慕深别开视线,有些不好意思:“阿蔹,这……这有些不妥……”
“我就处理下伤口,不做别的。”
“……”你本来还想做点别的吗?
见慕深露出奇怪的表情,慕白蔹才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那话说的,就像地痞恶霸调戏良家妇女时的说辞,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再看两人这情状,不知情者路过,也会以为她慕二姑娘强抢民男,欲行不轨。
“您别纠着细节,先止血!”那哗哗流着的血,看得她很是揪心,说话的语气不由也急躁了几分。
慕深相信,若他再推拒一句,慕二姑娘真的会顾不得形象,强扒也会扒。而且,她目光坦坦荡荡,倒是显得他思想狭隘了。
这般想着,他终于松开了手。
慕白蔹小心翼翼解开他的衣衫,原本被置于心口的画情镜掉落下来,触及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慕白蔹没有理会,只是专注地查看慕深的伤口。左肩和背上或深或浅数十道口子,更有五六枚暗器没入皮肤。幸而,都避开了要害。
“拔出来会有些疼,忍着点。”
“嗯。”慕深闭上眼睛,整个身体放松下来,以便慕白蔹可以轻松拔出暗器。
慕白蔹于医术一道学了个乱七八糟,但在处理伤口上,娴熟非常。拔暗器、敷药、包扎,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慕深没有感觉到多久疼痛,她已经包扎完毕,重新替他穿好了衣服。
“还好,没有特别深的伤口,徒手就能搞定。”白蔹长长舒了口气,挨着慕深坐下,靠在桃树上,脚一踢,踢到了落地的画情镜。
“啊!公子,镜子!”她连忙捡起镜子,却见镜子裂缝处也有一枚暗器。
慕深下意识摸了摸心口位置,不由庆幸。若非有这面镜子,这道暗器便直入心口,纵慕白微医术了得,恐怕也回天乏力。
父亲、母亲,是你们的在天之灵保护了孩儿吗?慕深目光投向遥远的天空,一片桃花花瓣飘零而下,遮住了他的右眼,似是在回应他的询问。
“咦?”慕白蔹指腹摸了摸暗器,感觉到不同于金属的质感,“竹子?”方才急着包扎没注意到这暗器的不寻常,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暗器泛着幽幽绿光。
慕深微微侧眸,瞥见暗器的一霎那,神情骤变,震惊又惊骇。
东南之美,会稽山之竹也。当中最有名的当属苍翠,其色亮泽如碧玉,其质坚硬如铁剑,历来是楚国辰龙部使用的武器。而辰龙部,是距离楚君最近的一支禁卫军,直属于国君。慕深曾有心结交辰字部首领,都被高冷挡了回来。可湘王却能指派他们刺杀于他,这意味着湘王控制了辰龙部,抑或辰龙部内部出了问题。若是后者,问题不大,要是前者,不但皇祖父有危险,于他重回朝堂亦是非常不利。
“真是竹子?”慕白蔹还有些不相信,轻轻一拔,准备仔细辨认,却见手中镜子“咔嚓”一声,裂成两半。另一半镜片再次落地,这次摔得四分五裂。
“……”慕白蔹瞬间石化,“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找人修好的!”惨了!惨了!慕深这么珍视的镜子又毁了,不晓得得有多难过。
慕白蔹心虚地看向慕深,却见他温润的脸庞平静似水,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反有一丝释然藏在眸底。
“没事,这镜子本就是碎了的,就算修补好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无论修补得多完美,也无法改变父亲回不来这个事实。所以,就让它这样碎着吧。”当年,母亲近乎偏执地想要修复铜镜,直至郁郁而终。她便是不愿相信,父亲不在了,以为修好镜子,一切就还与镜子未碎前一样。多年来,许是受了母亲影响,他也曾陷入这种魔怔。到画情镜陪葬入西陵,他才如梦初醒。
慕深弯腰拾起铜镜的碎片,忽而,神情有些呆滞,维持着捡碎片的动作,许久不动。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慕深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在这里。”惊喜,悲伤,怅然……但凡人有的情绪,一一在他眼底呈现。
慕白蔹顺着慕深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堆铜镜碎片中央,静静躺着一枚银色宫铃,拇指大小,镂空微雕,仔细看便可发现,那是一幅芙蕖鸳鸯图,盛开的芙蕖嵌以红、绿、蓝、黄四色宝石。铃下,坠一粒南海天女袖珍粉珠,以点缀下垂的银丝流苏。
王室的物品果然不同凡响,即使一枚小小的宫铃也极尽精致华美,即使掩藏在草丛,也掩不住它的光彩。哪像她的……慕白蔹瞥向自己腰间的铃铛,对比之下,她这铃铛朴素得略显丑陋了些。
慕深修长的指尖勾起宫铃,神情却依旧恍恍惚惚。
这神情,失而复得又百般纠结。慕白蔹仔细捕捉着慕深变来变去的微表情,忽而想起晋王与湘王双龙夺珠的传闻,随即脑补了一折求而不得的凄美爱情故事。
“吼——”一声虎吼,花枝颤动,惊醒了神游天外的两人。
慕深迅速收宫铃入怀,全身戒备,再次将慕白蔹护于身后。
远处,碧绿色的两点光芒在黑暗中浮动,有凛凛杀气正在逼近。
“有老虎?”慕白蔹惊疑不定,下意识拽紧衣袖,哭丧着脸,“出门没看黄历,刺客野兽都让我们碰上了。”从没听说过这林子还有老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