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听见绿意的声音心头一紧, 眼见着那扇门就要被推开,她一手抓起谢翼的手腕钻进了床榻之上,一手迅速拉下帐幔。
绿意进来的时候, 就见屋里没有枝枝的身影了, 床幔却放了下来, 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绿意试探问了声:“小姐,你睡啦?”
枝枝心里还紧张着,生怕绿意要撩开帐幔来看她,连忙扯了扯嗓子:“嗯,我累了, 先睡了。”
绿意点了点头,虽然有点奇怪现在时辰还早, 但想想今天这一场及笄礼下来太累了, 早点休息也是正常的, 她便道:“小姐那我出去啦?”
枝枝巴不得她快点出去, 生怕被她发现了床上还有个陌生男人, 连忙应声:“嗯嗯好。”
可就在绿意要退出去的时候, 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突然提起了嗓子:“小姐你受伤了?”
枝枝一愣,想起方才太着急, 连药箱都没来得及收,此时正零散地打开放在床边呢。
她连忙道:“我没事,就是刚才找了个东西, 忘记收拾了。”
绿意不放心地看了床上一眼, 可枝枝的声音听着确实没什么异常,她只好点了点头,“那小姐早点休息吧。”
待到屋门关上, 室内恢复安静,枝枝才长舒一口气,回头望向身后。
绿意临走时还将她房里的灯火吹灭了,此时屋内灰暗迷蒙,只有窗外的淡薄月光透过帐幔照在床上,枝枝看见男人斜倚在床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眼睫覆盖在眼睑之下,眉头却还紧紧皱着,似乎有什么不开心一样。
枝枝心里软了软,也没叫他醒来,反而顺着躺在了他身边,撑着头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
他们已经有足足一年未见了,谢翼似乎变得陌生了许多,眉眼之间愈发成熟,但熟悉的轮廓还是让她觉得有一种安心感。
这么近的距离,枝枝才闻到谢翼身上一股酒味,原来他是晚上喝了酒来翻她的窗的,难怪胆子这么大,还一眨眼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醉酒而睡的谢翼似乎是梦见了什么,眉头抽动一下,嘴里呢喃了句:“……我好想你。”
枝枝的心头瞬间触动了一下,他低低细语的梦中呢喃就回荡在她耳边,微弱不可觉的声音与他那硬朗的面容格外不符,枝枝心疼地抚摸上他紧蹙的眉心,想将他一切的不悦都抚平。
其实这一年,她也很想他啊。
翌日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没有谢翼的身影了,毫无痕迹的床榻让枝枝恍惚以为昨夜都是她的一场梦,直到她看见枕边的一张字条。
是谢翼的字迹,上面写了京城里的一处住址,又跟了一句“有麻烦就来找我”,枝枝摸了摸字条上的墨迹,在丫鬟进来之前塞到了枕头下面。
向往常一样梳洗过后去居安院给母亲请安,今日侯爷休沐,一家人倒是聚在一起吃了顿早膳。
侯爷忽然问起她:“妤儿,你之前是在东吴县对吧?”
枝枝咬着筷子点了点头,侯爷又问她:“那你可见过东吴县的县令?”
枝枝摇头,虽然在那里生活过几年,可是县令却是从未见过的,她疑惑地看着侯爷。
许氏也不由奇怪,问丈夫:“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侯爷却是叹了口气:“我原以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却不曾想在这等偏远小城连做官的都如此黑心,那个县令做了这么些年父母官,从未给自己县里谋过什么福利,也不曾救济过一方难民,反而还贪污受贿了不少银子,私库里富得流油呢。”
许氏惊讶地“啊”了一声,虽然知道这县令并未对女儿做过什么,可想到女儿曾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多年,不由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道:“那这狗县令如今如何了?”
侯爷冷哼一声,继续道:“他做过的坏事还不止如此,听说他这官位都是谋害了别人才得来的,那被他谋害的人家只剩下了孤儿寡母,他都不肯放过,竟又放火想将他们一家人活活烧死!”
枝枝方才听着还觉得没什么波澜,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对劲,怎么感觉这故事那么熟悉呢。
而后就听见侯爷接着道:“幸好放火当天那家儿子不在,生生逃了一命,竟叫那寡母烧死了,这儿子倒也争气,自己一个人憋着仇恨搜集了多方证据,终于将那县令的所作所为全部告发,将那恶人拉下了马。”
枝枝听到这里,已经顾不上吃饭了,这故事的相似之感,已经让她心里升起一个不确定的想法,她紧紧地盯着侯爷,想从他的嘴里听到更多。
紧接着侯爷就放出了答案:“——听闻这被害的儿子,便是咱们今年的新科状元。”
这话一出,连许氏和纪姝都开始惊讶了:“新科状元竟是这样的经历,着实不容易啊。”
三人都没有注意到,枝枝握着筷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垂下来的眸子更是惊慌失措,薄如蝉翼的眼睫不住地扑闪着。
原来……当初的真相就是这样的吗?林姨的死是县令所为,那县令是害了谢翼一家人的幕后真凶!
枝枝多么敏感的人,当初的情形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她就瞬间明白了那时谢翼的所作所为的用意。
他一定也是怕连累到她吧,所以这样一个惊天的仇恨,让他一个人背了过去,一个人扛下所有。
原来……终究是她错怪他了。
许氏也不甘心地感叹了一句:“那县令着实恨人了些,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侯爷点了头道:“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这事有翰林院的傅学士出面,他就算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据说已经于昨日午时菜市口处斩了。”
许氏听闻坏人得以绳之以法,才觉得舒心了些。
而枝枝想到谢翼,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昨日的所作所为。
才因为父母的大仇终于得报,才喝了一身的醉酒,还□□跑到了她这里来吧。
枝枝心底顿时泛起一阵酸涩,原来他这一年竟比她过得还要艰难……
侯爷把故事讲完,纪姝也没耐心继续听下去了,起身道:“好了,爹给我们讲这些讨人厌的事做什么,你看三妹妹都吓到了,我们今日还要去赴春日宴呢。”
枝枝这才想起来今日有京城世家的春日宴,这是簪缨世族每逢春日筹办的宴会,名义上观景赏春,实际上却是各家相看亲事,或是结交同盟的好时机。
枝枝方才听闻了这么大一个事情,还没来得及消化过来,只得小声了道:“娘,我今日有些不舒服,这春日宴我就不去了吧。”
许氏仔细询问了她几句,在确定她确实没有生病之后,才劝道:“这春日宴是京城世家贵族每年最盛大的活动了,娘昨日才将你介绍出去,你今日更得借着机会多结识些朋友,和京城里的这些人熟悉起来。”
纪姝也劝道:“三妹妹,你不用害怕,有我带着你,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多结交些世家贵族的闺中之交,以后也不必日日闷在府中。”
纪姝从小在京城长大,性子也活泼外向,京城中熟识的朋友不少,反而枝枝才回来一年,又不曾露面过,所以对此等情况十分陌生。
眼见着许氏和纪姝都这么劝了,枝枝才只好点了头道:“好,那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
母女三人梳妆打扮得宜后,一同乘坐了马车出府,春日宴的地点在京郊别苑,大片的春色之景供人观赏,也正是视野开阔的聚众热闹的好地方。
枝枝下了马车后,才知晓这春日宴有多隆重,家家户户的马车在别苑门前停了一整条街,无论是贵族女眷还是世家子弟都盛装打扮了一番,相比起来,枝枝这一身藕粉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倒还算朴素的。
不过昨日的及笄礼已经让京城多半的人都认识她了,今日倒也不必多么庄重,许氏领着两个女儿和几位夫人打了招呼,便一同前往着廊亭里坐去了。
如今枝枝和纪姝都已及笄,正是将要出阁的年纪,许氏这次前来,也是抱着给两个姑娘相看亲事的想法,贵夫人之间何其默契,有意与纪家攀亲的人家早已坐在廊亭里等着了。
许氏和各个夫人们寒暄了几句,聊这些事总不好让年轻脸皮薄的姑娘们在场,便挥了挥手道:“听说后院在比赛投壶,你们俩若是无事便去看看吧。”
枝枝对投壶这种事情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可她也看出许氏是想支开她们,只好和纪姝一同退了出去。
两人漫步走到后院,远远就听见热闹之声,投壶到底是年轻人喜欢的游戏,少年少女们围着长桌聚坐成一圈,中心正好是个狭窄的壶口,里面稀稀疏疏插着几支羽毛令箭,看来中的人不多。
纪姝到底是在圈子里受欢迎的女孩子,她一出现便有不少姑娘们起身招呼她,给她留了位置,纪姝连忙拉着枝枝坐过去。
昨日的及笄礼上他们也见过枝枝,对她的出现并不奇怪,只是到底不熟,搭话的人不多,只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扫过来。
枝枝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也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坐下来后,便抬起眸子看他们投壶。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抬头看见了对面的男人,穿着月白色锦袍闲坐着的谢翼,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枝枝没想到谢翼也会来赴宴,想到早上才得知的事情,她心里更是对他产生了些愧疚,扬着眸子对他淡淡露出一个笑容。
春日宴在京城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每年都是由京城的各个世家贵族轮流筹办的,今年恰好轮到翰林院的傅学士家操办,也正是谢翼的恩师。
傅家早已把谢翼当做半个自家人,傅家的嫡子傅庭华更是拿他当好兄弟,谢翼此次赴宴也是被傅家人邀请过来的。
两人刚对上一眼,就听见坐在主位上的傅庭华开口说话了:“今日我们傅家筹办宴会,我也算主动做个东,桌子上的这盏春日饮,便是我送给大家的一份小礼。”
他此话一出,众人才发觉每人桌前都有个杯盏,方才只以为是普通的茗茶,这会儿听他说是什么春日饮,便都起了兴致,端起来揭开看着。
可除了颜色特殊些,也看不出什么奇异,众人便纷纷问傅庭华这是什么,傅庭华一笑,反倒卖弄了起来:“说出来多没意思,大家不妨尝一口,猜猜看?”
众人倒也被傅庭华这话勾起了好奇之心,闻着味道确实鲜美,便有人开始品尝了起来。枝枝看着大家的反应,也耐不住抿了一口。
傅庭华看见大家都纷纷品尝了起来,才开始解惑道:“所谓这春日饮,便是采了春日里的十多种鲜花酿制而成,口感便富含了百花之味,最是新鲜甜美。”
枝枝闻言脸色一变,她显然也尝出来了,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小口,可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了桃花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她对桃花过敏啊,只要入口与桃花有关的东西,便会在脸上起桃花癣。
枝枝扔下了茶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春日里的皮肤最是敏感娇嫩,她似乎都能察觉到脸上已经开始隐隐有些瘙痒刺痛。
她心里焦急起来,不敢说,也不敢动,生怕下一刻脸上就起了癣,吓跑这一院子的人。
旁人不知道枝枝有这毛病,可与她一起长大的谢翼却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没忘记小时候枝枝被自己脸上一大篇桃花癣吓哭的场景,察觉出这春日饮里含了桃花后,他也不由皱起眉头,担忧地望着对面的枝枝。
枝枝此时正看着身旁的纪姝,想和纪姝商量商量,可纪姝这会儿正和旁边的姑娘说笑着,并未注意到她。
枝枝急了,很怕自己会在这样的地点当场出糗,女孩子家到底要脸,若是被人看到她坏了相,她真是难以见人了。
枝枝耐着性子冷静了会儿,忽然想起她小时候初次中桃花癣,那时候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林姨给她请了郎中来看,郎中才告诉她是桃花过敏,并叮嘱她若是下次再有过敏,服食些茯苓便可以消除。
对,就是茯苓!
枝枝眼前一亮,好似瞬间有了希望,可四下张望一眼,她又有些无可奈何了,这会儿如何去寻些茯苓呢,这后院里什么也没有,她连个可以吩咐的丫鬟都没带来,也不好张口去要些茯苓,总归是奇奇怪怪的。
就在此时,傅庭华突然问起了谢翼:“谢兄,你觉着这春日饮如何?”
谢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扫一眼对面正手足无措的枝枝,突然说道:“这春日饮味道虽新鲜,可却是太过甜腻了些,谢某以为,若是再配上一块茯苓夹饼,才最是口感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