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映寒也是今天才到东吴郡主府的。
他自小就跟这个姑母关系不错, 后来姑母嫁了明将军,又陪将军从京城回东吴老家养病,两人的联系也时常不断, 温映寒孝顺, 尽管学业繁忙也会每年亲自来探望一趟, 生怕姑母一个人在小县城过得不适。
今年因着秋闱,他来得晚了些,也是凑巧,正好遇上枝枝来府上。
原本郡主就有意托温映寒帮忙调查枝枝的身世,如今两人恰好撞见, 郡主还未提及,温映寒就觉察出枝枝的眼熟了。
午后, 郡主故意支开了枝枝, 让她去花园陪小少爷明宵玩会儿, 才有机会和温映寒提起此事。
“映寒, 你不觉得, 枝枝这姑娘, 容貌气度和京城永乐侯夫人极似?”
温映寒闻言轻蹙了蹙眉,难怪他会觉得这姑娘眼熟,仔细一想, 那一颦一笑间的风韵果然像极了永乐侯夫人唐氏,尤其是眼角下的那颗红痣,简直和侯夫人一模一样。
温家和永乐侯府常有来往, 侯夫人他也是见过几次的, 温映寒肯定自己不会看错,可是这相隔千里毫无关联的两人,怎么会如此相似呢?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郡主, 郡主继而道:“我问过这丫头了 ,她爹娘早死,如今被县里一户人家收养,她的来历,我也不甚清楚。”
温映寒沉吟了会,分析道:“永乐侯和夫人如今有一子二女,并不曾听闻有丢失女儿的消息,况且那小女儿的年岁和枝枝姑娘一般大,实在是不太可能……”
他紧接着道:“会不会是凑巧了?”
“哪有这么凑巧的?”郡主笑了笑,又道:“更何况,永乐侯姓纪,这姑娘姓季,你觉得会有那么巧吗?”
郡主说着蹙了下眉头,问:“你方才说那小女儿的年岁和枝枝一般大,会不会是……”
狸猫换太子。
她没把心底那个猜测说出来,毕竟这事听着荒谬了些,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温映寒果断摇了摇头:“世家注重亲缘,定不会弄错的,况且我是亲眼所见,永乐侯府全家上下都极其偏疼纪二姑娘,若不是确定自家血脉,不会如此。”
他曾亲眼见过纪家二姑娘和侯爷夫人的相处,那感情之亲热熟稔,绝不是一般人可比。
郡主沉默了一瞬,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她道:“映寒,不瞒你说,枝枝这姑娘于我有恩,我是顶喜欢她的,这事你不要透露出去,借着你在京城的人脉,帮我打听打听如何?”
姑母极少这么求人,温映寒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他目光不由透过庑廊,看着园里和明宵玩得正欢的小姑娘,她笑得明媚灿烂,暖阳照耀下来仿佛给她的脸上镀了一层光,素色衣裙站在花丛里如同花仙子般明丽。
这是他在京城中极少见的女孩子,温映寒不禁也愣了愣。
*
翌日恰巧是郡主的生辰,郡主年纪大了又夫君早亡,这些年很少刻意庆贺生辰,今年正好侄子在此,她便做主设了个小的生辰宴,还邀请了枝枝一起过来。
月下西风,初冬霜厚,夜色漆黑又浓重,唯有郡主府的暖阁里灯火明亮,热闹欢乐。
温映寒特意拿出了西域的琼玉酒,满满斟了一杯给郡主贺寿:“侄儿在此祝姑母寿诞快乐,春辉永绽放。”
郡主含笑一饮而入,枝枝见状也起身,用茶代酒,对郡主道:“枝枝也祝郡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郡主却似笑非笑道:“你这用茶祝寿算怎么回事?映寒,快给枝枝姑娘倒杯酒。”
枝枝连忙阻止,不好意思道:“实在对不住,我……不会喝酒……”
温映寒嘴角噙着笑,劝慰道:“枝枝姑娘放心,这酒口味清淡,入口还甜,女儿家喝点也无碍的。”
“是啊,外面天气这么冷,喝点酒也暖身子,枝枝别那么拘束。”郡主笑道。
见两人都这么说了,枝枝只好让温映寒给自己到了杯琼玉酒,举起来和大家一起干杯。
三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闲聊,时不时还有小明宵的童言童语逗乐,时间过得倒也快,不多时便到了戌时。
枝枝没想到自己如此不胜酒力,只浅酌了两杯就醉了,素净的小脸绯红一片,目光也游离起来。
眼见天色不早,枝枝也醉得不轻,郡主只好道:“今晚就先到这里吧,看枝枝醉成这样也没法一个人回去,映寒,你送送她吧。”
温映寒无奈地看着醉倒在桌上的枝枝,他也没想到这姑娘真是不会喝酒,早知道就不劝她喝了。
既如此,温映寒也点头道:“好,我送枝枝姑娘回家。”
*
夜色沉沉地压下来,街上已经不见几个行人,枝枝醉得厉害,行走之间步履摇晃,温映寒只能半扶着她。
小姑娘神志也不甚清醒,傻乎乎地冲他笑:“温公子,你的酒真好喝……”
温映寒笑了笑,他从小在京城所见女子,无不是贵族世家教养出来的闺门秀女,一举一动都端庄文雅,像枝枝这样天真纯净的,还真是少数。
他不由得想起郡主交代给自己打听的事情,想着趁此机会向小姑娘问问底细。
“枝枝姑娘,你……还记得你爹娘吗?”
“我爹娘?”小丫头醉得眼神迷离,却还费力地思考着,“我爹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他没什么印象,就连我娘……也很少提及他……”
“至于我娘么……”枝枝小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挠头蹙眉道:“她一开始在铺子里做绣娘,我两三岁的时候,她就带我迁到了石桥村……一直到后来,她病死了……”
短短的身世,即使醉着,也两句话就说清了,温映寒仔细沉思着她说的话,又追问道:“你知道你娘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吗?”
若是寻常,温映寒这么追问的态度早就让枝枝起疑了,可如今她醉得不清醒,并没有产生怀疑,反而老老实实地答道:“知道啊……我娘叫姜沅。”
姜沅。
温映寒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并记在了心里。
两人行走间,很快到了榕溪巷子口,巷子里的人家大多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唯有巷尾的一方小院亮着灯,门廊下站着个墨色的身影。
待走近了,温映寒才看出这是个少年,披着墨色的斗篷,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冷峻,锐利深邃的黑眸之下薄唇轻抿,浑身透着股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的气质。
谢翼今晚一回来就发现枝枝不在,林氏说她去郡主府祝寿去了,谢翼在屋里一边看书一边往外瞧,等到了戌时也不见小丫头回来。
原本这个时候都要睡了,他实在放心不下,小姑娘大半夜在外头多危险,他在门口吹了半个晚上的冷风,才等到她回来。
可他一看就气极了,小丫头不知喝了多少,浑身醉醺醺的,身子更是软趴趴地半倚在陌生男人的身上,一脸的迷醉朦胧。
谢翼一把将枝枝拽到自己身边,手臂揽在她的腰侧,紧紧将她禁锢在自己身旁,面色不虞地盯着她沉醉的面容,没好气道:“你胆子肥了,在外面喝这么多?”
可枝枝完全没有意识,她甚至还觉得谢翼的手臂把她箍疼了,费力想要挣扎,嘴里喃喃道:“温公子,我们接着喝……”
说着打了一个酒嗝,满腔的酒气飘散在谢翼身上,他的面色更是阴沉了下去,喝成这样,还跟个男人这么亲热。
他不禁抬头望着对面的男人,他一袭玄色云纹锦袍,面如冠玉,澄澈清润的眼眸之中温润如水,似是蕴含着款款深情,周围透着股儒雅的书卷气。
温映寒也在默默打量着他,他知道枝枝的哥哥就是传说中的南直隶解元,他其实在京城之时就有所耳闻,那时候他对这个谢解元也很是好奇,想要看看这个在乡试中和自己齐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那时候他的老师说,若这少年有出息,将来在官场上必定会相逢。
倒是没想到两人如今见面,会是在这等场景之下。
温映寒在夜色之中朗朗一笑:“谢翼,久闻大名。”
谢翼目光幽深地望着他,此人从郡主府而来,又姓温,心思缜密的他很快猜出了来人,念出他的名字:“温映寒。”
温映寒点头一笑,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望了眼枝枝,浅笑道:“枝枝姑娘不甚贪杯,我负郡主之名送她回来,实在没料到她酒量如此之差,抱歉。”
谢翼紧握枝枝腰身的手臂又紧了些,他知道这丫头向来是滴酒不沾,能喝成这样,必定是这姓温的故意灌醉。
他目光冷冽了下来,喉间顿时溢出一声冷笑:“温公子名声远扬,却不想是如此狭隘之人,谢某在此警告,最好离我妹妹远一点。”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温映寒却没生气,他教养极好,目光停留在枝枝沉醉的小脸上片刻,而后望着谢翼勾起了笑:“谢公子,若我说得没错,枝枝姑娘并不是你的亲妹妹。”
言下之意,她并不是你的亲妹妹,你又如何凭借兄长的名义,对他做出这番警告呢?
谢翼的这口气更是堵在了心口,他没想到,这两人才相处没多久,对方就连她的家世都知道了。
“只要她还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有资格对你说这话。”
谢翼冷冷瞥一眼温映寒,目光冷硬如霜,放下这句话后,便毫不回头地扶着枝枝进屋了。
温映寒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微扬了扬唇角。
他倒要调查清楚,看这姑娘究竟是不是永乐侯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