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比甄时预料的要坏。老人第二天还没醒,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家属从医院一路哭到警局,还请来一位身穿西服头抹发胶的律师。甄爸没见过这种场面,原本花一晚上接受了事实,现在一见律师又崩溃了,只知道干站着发怵,甄耀宗一夜之间似乎更懂事了,但身体里的本能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遇事第一时间找他姐,自己往后躲。
甄时与对方律师交涉,她足够平静,但平静不管用,后来律师说了什么,她也自发自动屏蔽了,昨晚她反复计算过自己掏出所有家底一共可以拿出多少钱来,但现在看律师的口气,应该是不太够的。
离圣诞节还有一周,她不打算去考试了,非全MBA的学费不便宜,她卡里的钱是留不到报名的时候了。原本在她的计划里,等开年升了P7,她再干半年就跳槽,到上学的地方工作。新环境,不用跟钱权这样的人共事,离家更远,或许糟心的事能少点。
现在这个计划不得不搁浅,一定要往好处想的话,她不一定考得上,报名费还能省一省。
甄时从洗手间出来,一路到大门外,挥手招了一辆出租,开门正要上车,身后甄耀宗喊她:“姐!你去哪?”
甄时回头,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去个地方。”
她还没想好去哪,只知道自己现在不想待在这儿。
“什么时候回来?”甄耀宗问。
她脑袋里蹦出一个反问,但没问出口。
“很快。”她说。
她在车上默默坐了十分钟,问司机走不走临市,司机似乎认准她不是个会讲价的,报出一个让他自己都心虚的数字。甄时对这样的情况不陌生,在她老家,许多摊贩见到年轻人习惯性要抬价,同样的东西卖别人三百,卖你就要五百,秉承的原则是杀一个算一个,但他们杀不到甄时。甄时并不擅长砍价,却不得不,不过这回她一句话没说,在公司门口付了账,司机不太自然地冲她说:“工作顺利,生活愉快哈!”
甄时笑笑,转身进了公司大楼。她是有点破罐破摔,几百块被杀了也就杀了,工作上的事却不敢掉以轻心。她带了一个实习生,刚来的时候Excel不会用,流程图不会画,推他一步他走半步,推他两步他就云里雾里什么都听不明白了。以他的能力和经验,完全不到参与大项目的时候,但钱权开了口,甄时没有置喙的余地。实习生下了班喊钱权哥,具体什么哥不得而知,只是他每喊一次,甄时头皮就要跳一跳。
他上午给她发来一个市场需求文档,钱权要他学着写,写了让甄时改,甄时找他说了两回,但改出来的东西表明她的话算是白说。上午汇报会,他在大领导面前积极表现,试图帮忙把甄时的工作汇报清楚,倒把领导和自己一并绕晕了。
甄时告了假,没有非要来的必要,有事等回来再处理也不迟,但她还是来了。
她坐电梯上楼,刚进门,后头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她还没看清对方是谁,脸上猛地挨了一耳光。
那耳光响亮,附近同事都看过来,钱权正笑眯眯跟某位女员工聊天,看清来人当即变了脸色,着急忙慌跑过来,拦住还要动手的女人:“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女人气势汹汹,手里的包往黄金单身汉钱权身上砸:“我怎么来了?我来抓奸!”
钱权一听急忙去捂她的嘴,她顺势咬他一口,钱权痛得喊出声,她又继续砸,一面摸出一把照片,大手一挥,照片洋洋洒洒往下落,有一张落在甄时面前。甄时坐在地上,头发散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看一眼照片,是昨晚她跟钱权一块从电影院里出来时被拍到的,旁边一张是钱权送她上出租。
“钱权!”那女人声音尖利,“我在家里每天带孩子累死累活,你倒好,在外面潇洒快活,那行,你有本事嫖,有本事出轨,那也要有本事承担后果!你不是嫌我啰嗦么?那我啰嗦给你看,我不仅要让你公司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我还要告诉所有认识你的人!我拿着喇叭在小区喊,在大街上喊!我就跟在你后头,不把你名声搞臭我誓不罢休,你们女员工都睁大眼看清楚了,尤其是你!”
那女人看向甄时:“你这么漂亮一姑娘,眼睛怎么比我还瞎,找什么人不好,非要找个结了婚的!你脑子有病啊!”
甄时已经被同事扶起来,她看向面前这位形容憔悴已经毫无任何形象可言的女士,本应该愤怒,一巴掌甩回去,但她伸不出手,她保有的那点愤怒也很快消失了,有一刻她甚至有点想笑。
她张了张嘴,嘴角被扯得生疼,话还没出口,钱权先拖着他老婆往外走:“你闹够了没?说了多少遍,不要自己一个人瞎想,这全他妈是误会——”
“不是误会。”
钱权脚步一顿,其他人也都看过来,甄时重复:“不是误会,钱权最近一直在骚扰我。”
或者说,在很早之前就隐隐有些苗头了,但大概知道甄时顾忌着晋升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从一个月前开始,钱权渐渐变本加厉起来。打着工作的旗号半夜给她打电话,约她吃饭,用开玩笑的口吻评论她的衣着,用眼神打量她……昨晚在电影院碰到也不太可能是巧合。
甄时保存了一些证据,但不确定要不要用,她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也思考过怎样才能让钱权停止对她的骚扰,最坏的打算是在晋升结果出来后再举报他,但事实证明是她太天真了。
她在会议室配合公司做了调查,领导一排三人,听她还原事件,结合证据阐述真相,中间有领导出去接电话没再回来,半个小时后,两位领导听完对视一眼,其中一位表示事情还有待进一步调查,要她先回去继续休假,调查结果出来后会通知她。
甄时觉得程序上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直觉上认为不对劲。
“大概要多久?”她问。
“要看调查情况,我们肯定也希望能在最快的时间里调查清楚。”
甄时最终点头,她脸很疼,从会议室里出来后去茶水间接了冰块按在脸上,一路走回工位,办公室的人都在偷偷看她,她自顾扫了一圈,没看到钱权和他老婆,倒是那位实习生,见她回来立马凑上来:“甄姐,什么情况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又是误会,甄时现在听到误会只觉得恶心。
“有误会千万要讲清楚了,这种事性质恶劣,开不了玩笑的。”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甄时原本不想搭理他,但没忍住。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钱总监并不是那样的人。”
甄时的头皮又开始跳了,她不想多费口舌,开了电脑,往自己手机发了两个文件。背后有人喊她,是刚才会议室里的一位领导:“那个,小甄啊,你再来一趟。”
甄时重新走进会议室,这回只有喊她的这位领导,态度比刚才要客气得多,请她入了座,又亲自泡来一杯热茶。
甄时想起她爸昨天在电话里说的完蛋了完蛋了,她有预感,她也要完蛋了。
领导在她对面坐下,脸上含笑:“小甄啊,我听评委们说了,昨天你答辩表现很不错,我一点不意外,你的优秀我们早就有目共睹,答辩只是走个形式,晋升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他又夸了好几句,才继续说:“我跟你说几句贴心话,现在这事儿发生了,我们感到十分痛心,但我想我们都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这对你对公司都不好,尤其你是女孩子,这种事一传你名声就坏了。你是从农村来的对吧?凭借自己努力拼出现在这样的成绩,是真的不容易,你肯定不希望在这种关键时刻出什么意外,小甄,你是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怎么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你说是吧?”
甄时说是的。
“是的”的意思是她觉得自己确实不容易。她并不是什么聪明人,没什么念书的天分,是老师眼里只会死读书的典型代表,比第一名努力,但从来考不到第一名。她努力地死读书,想着考上大学就好了,有钱以后就好了,但等她走出小镇之后发现,有钱的人实在太多了,而有钱的也不止有钱。但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和读书时候一样加班加点工作,为了拿到超预期的业绩,为了晋升,别人工作的时候她工作,别人睡觉的时候她还在工作,她有时候会想,最无奈的大约是一个笨人想要发光发热,而她就是那个笨人,那个百里挑一中的百,万分之一里的万。
她应该早想明白的,钱权既然能轻易把亲戚弄进来实习,那也能轻易把她弄走。
为了不被弄走,为了不影响即将完成的晋升,她应该照领导的意思息事宁人,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甄时说好的,领导立即笑了,说小甄你是个讲道理的,以后肯定要成大事。
甄时也笑,笑完从会议室里出来,工位上电脑还开着,她坐过去,把钱权对她进行骚扰的录音截图整理成一封邮件,检查修改几遍,插入附件,再一键群发。
她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了派出所电话——姓名钱权,公司位置在哪,□□时间胡诌一个,以及如何骚扰公司女同事……她语速飞快,没有半点磕绊停顿,警察在那边跟她确认,哪个钱哪个权?
哪个钱哪个权?
张麻子问汤师爷,你给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
汤师爷说,这还用翻译?不用翻译,就是惊喜。
甄时挂了电话,她从大楼里出来,正好碰上要进门的钱权,他正接电话,笑呵呵跟那头说着什么,抬头看到甄时,他先是皱眉,然后冲她笑,甄时两步过去,伸手给了他左脸一巴掌,在他歪过头的时候又给了他右脸一巴掌。
啪啪两下,手麻了,她甩一甩,转身继续往前走,经过金瓶寺,她匆匆走过,又匆匆走回来两步。早知如此,那天她就该花999去点一盏灯。祸事连连么……她拿出嗡嗡震动的手机,领导打完甄耀宗打,甄耀宗打完甄爸打,甄爸打完领导打,几乎没有消停的间隙。
她关了手机,对面明日影院的灯牌白日里也在一闪一闪,她站着看几眼,避开车子走过去。
她给自己两个选择,如果最近一场《影》只有她一个观众,那她就进;如果不是,那她就走。
她走到柜台前问售票员:“这场看的人多吗?”
售票员盯一眼显示屏,抬头冲她笑:“目前来看是被您包场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