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的脸拉了下来, 捏了捏拳头,最后回了一个字:“哦。”
荣校尉看到她过于平静的表情, 脸上的表情已非言语所能形容:“就这样?”
“人,是我亲自送出府的。”
“那就令先人受辱?”
两人说的是同一件事,但是理解上就有了偏差。
荣校尉觉得公孙佳这立场还不够鲜明。
公孙佳却认为自己考虑得很到位:“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他要算计我们吗?他是不是投靠了新主子?你去,给我查!”她自认在姨娘这里已经做得不错了,没留什么把柄,这陈亚要个姨娘做甚?
荣校尉目瞪口呆,他正在腹诽公孙佳对父亲死后的评价不够用心,猛地听了这一句,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公孙佳道:“他一定有阴谋,就算他想不到, 怕不也会有人跟他称兄道弟, 从他那儿套点什么出来!去查!”
荣校尉觉得自己跟公孙佳可能说不通了,查陈亚这事他倒在行, 已有一些陈亚违法的证据。比较为难的是,陈亚也算是皇帝的旧日家奴, 这层身份是个保护色, 不好明着办。荣校尉心里早动了念--刺杀, 刺客他手上有的是,陈亚如今赋闲在家, 就把他杀了……
可公孙佳不这么想, 她还在催着荣校尉:“去办这件事吧, 陈亚毕竟也是陛下的旧人, 他的路子与纪炳辉的不一样,万一他们俩合流,就麻烦了。”
荣校尉道:“我还请单先生过来, 咱们合计一下吧。”这个时候他又想起单良的好处来了。
公孙佳道:“好。”
荣校尉飞奔去拖了单良来,单良被拖得直叫唤,进了书房还在愤怒地大叫:“鞋!我的鞋!”
一通乱,好容易都坐下了。荣校尉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末了,愤愤地骂道:“这不是下烈侯的脸吗?还有那个姨娘,也不是什么好妇人,竟敢跟着陈亚这等猪狗!”
荣校尉更清楚男人的心态,所以他愤怒,仿佛自己的头顶也变了色。
公孙昂周年才过,遣出府的姨娘就被陈亚纳了,这就是明晃晃的不拿公孙昂当块料,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你已经完了,你的一切,我接管了。我赢了,我比你强,你生前再厉害又有何用?你死了,去阴间了,阳间的一切你无能为力。你就看着我享用你的一切吧。
这中事儿其实不罕见,一个男人死了,他的妻妾子女都有可能被后来者接手。越是有名人物过世,生前的宠妾娈童、珍玩宝器,就越有人抢着要。有些人是为了抬高身价,有些就是仇人、竞争者的一中奇怪的心态。有些人做得好看,有些人做得恶心。陈亚属于后者。
单良一看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将只穿着袜子的那只脚藏在了另只脚的后面,脚趾挠了挠小腿肚子,故作惊讶地笑道:“哎哟,这个忘了给您说了!”
又对荣校尉笑道:“小荣,你看,还是得照我说的来。得跟家主讲明白了。这个事是这样的……”
经过他的一番解说,公孙佳才明白荣校尉这是在怒的什么。公孙佳知道有这中人,好收集亡者生前遗物,可那都是从财产角度来说的。
公孙佳永远无法理解陈亚的这中于遗物之外的心态:“他要个姨娘,就为了心里痛快?就……能开心了?”
搁她这儿,如果这姨娘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她又喜欢,那弄过来是可以的。李姨娘又不是!如果是恨乌及屋,也不用抬个姨娘过来虐待,这不有毛病么?换了她,遇到厌恶的人,要做的就是出手抹掉此人存在的一切痕迹,断不会弄个妾摆在眼前恶心自己。
世间好玩的事那么多,重要的事那么多,这不闲得慌么?比如陈亚,她就想让这货“查无此人”,他越想显摆就会越痛苦。让这个人消失了,公孙佳就会很快乐。
当然了,陈亚本心里肯定是对公孙昂有恶意的,这笔记公孙佳记得很清楚。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
这么一分析公孙佳还是觉得自己有理。虽然单、荣二人说的可能就是实情,但是公孙佳还是觉得不能太想当然了,她觉得自己的逻辑才是通顺的。
荣校尉一脸绝望地看着单良,单良忍着笑,对荣校尉摆摆手:“你就照着家主说的先去办。小荣,你想想,前脚人出府后脚你追究她的新夫主,传扬开来好听么?现在最好是不要声张。等到要发作,告诉他们咱们府里不好惹的时候,再雷霆一击。
你们两个,无论谁说得对,再仔细查一查都不吃亏。李姨娘落到陈亚手里,是她父母之命,就是她的命了。甭管她。就看陈亚!照你的说法,就是一个婢妾,闹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府里脸上就能好看了?要是像家主说的,他真的有什么图谋——”
单良拖长了调子,笑容也没了,阴阴地续道:“那不是正好?将他不法的证据堆作一堆,随便找个人往上一递。”
一个女人,在大局谋划里就不算什么事儿,就算把李姨娘虐待死了,李姨娘到了陈亚那里是婢妾。主人弄死个把婢妾,没毛病,要是李姨娘父母再缺钱,拿一笔钱走了不追究都正常。那能把陈亚怎么样?
荣校尉心道:也好,我就死盯他。说一声:“我这就去办。”又看一眼公孙佳,见她还不是很能理解的样子,不由摇头叹了口气。
能说什么呢?他一面希望公孙佳正直,一面又不能真的让她对阴暗一无所知。
荣校尉纠结地走了。
单良继续一只脚着地,身子往前倾一倾,跟公孙佳再细说这些:“家主,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贱人。听我跟你细说。”
公孙佳抽抽嘴角:“来人,把先生的鞋先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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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厢,单良继续传授公孙佳缺德常识,这一边,荣校尉亲自去了营里,他要亲自布置,给陈亚设个局,把陈亚坑到断子绝孙!
荣校尉在陈亚那里安排了眼线的,却也有不足。他手上的人不是无限的,纪炳辉等处是大头,还要盯诸王府之类,又因经费等等原因,他放在陈亚这里的两个人,探探寻常消息是没有问题的,要做个大局还是不够。
他要去再挑人。
他一路走一路想,又有点担心万一公孙佳想的是对的,陈亚要借李姨娘有什么阴谋。一般军中细作,绝大部分都是男人。荣校尉手下的女探子少得可怜,已是各有职司。要打入陈家,一个女人是必须的。因为还有个李姨娘,荣校尉希望知道这个女人在陈家是不是也做了什么对不起公孙昂的事。
好在公孙佳从自身需要出发,童子营里男孩女孩都有,挑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孩子,看能不能塞进去。年前年后的,各家准备过年也会需要短工。
到了童子营,却发现元峥正在与小高角力。荣校尉又是一阵膈应,元峥这货,竟成了个饥饿时的烫手山芋,想扔,又想吃。
生气!
荣校尉将几个人叫到自己的厅里,问道:“你们的功课都学得如何了?”
小高上前叉手答道:“正在学追踪。”
荣校尉道:“正好,有个活要给你们,试一试你们的手段。”
他点了几个人,也包括元峥,还有小高,女孩子里的小秋等,想了一下,又问:“细谷呢?叫来。”
细谷是个黑瘦而高挑的女孩子,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卡在线上,十二岁。公孙佳给外甥选伴读的时候没有选她,倒不是因为她年纪太大,而是因为她的综合成绩十分拉胯。她的文课学得不错,武艺就稀松得回回吊车尾,险险过关。比起同龄的旁的女孩子,她是练过的,更灵活些,放到童子营里,她就显得很菜。
荣校尉本来想给公孙佳写个报告,不如让细谷以后就做作个女仆的头儿之类,管点小账她是可以的。完全看不出来只是学了不到一年的写、算,字是稍差一点,但是脑子是挺好使的。眼下这个差使,细谷来做就挺好的。
荣校尉给四个人分派了任务——元峥长得太出色,把脸一遮,就与小高两个人在府外接应。小秋和细谷设法混进陈府里去,看看能不能打探什么消息。
荣校尉没有告诉他们,在陈府里还有自己的人手,纯是为考验他们:“能混进去,就算合格。这也是考验,计入年终大考。”这跟升什长、百夫人,选进府里进修等等都直接挂钩。
四个人的热情都很高。
荣校尉还特意点了元峥:“能掩住你那张脸,你就算合格了。”
元峥看出来荣校尉不大喜欢自己,不过也没关系,公孙府的环境就是这样,长官再不喜欢自己,只要自己没犯规,顶多苦点累点,该得的一点也不会少。他也就面不改色地一揖礼,表示自己明白了。
四个人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套上了日常的衣服。小高看了元峥一眼,直摇头:“你这也太惹眼了。”元峥用头巾将头发裹紧,取了个斗笠戴上,说:“出去我拿灰抹一抹脸就成。咱们就在那府门外,你前门、我后门。对了,咱们合计一下。”
细谷一挑眉:“指望你们吗?”
小高问:“你想怎么办?”
细谷道:“傻了吧?蹲门口能看出什么来?那得有校尉的眼力才行。还有,突然间前后门都多了人,叫人怎么想?”
元峥认真地说:“我们年纪幼小,他们不会注意。”
细谷摇摇头:“你果然是个小孩子,你这样子,就算涂花了脸,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你与众不同来。你这身姿,连我们这里受到训的都不如你。何况扔到大街上?还有小高和小秋,你们的身板儿也太挺了。”
小秋嘴快:“是你拖沓。”
几人争辩了一回,也还没有个定论,做这个事儿,他们也是头一遭,最后也只有一个先过去看看的结论。他们不知道,荣校尉也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去,已通知了自己的眼线,盯一下他们。
四个人照细谷的意见,雇了辆大车,先窝在车里进城,看一看情况。
进了城,小高、小秋有些怀念,元峥安静地观察,细谷从未进过京城,竟也很坐得住。看了一阵,细谷问:“你们看,怎么样?”
元峥道:“我混进去。你们接应。”
细谷道:“我混进去。”
两人争执起来,互相问对方怎么做,都不肯告诉对方。小秋道:“别争,你们都去做来!”
细谷道:“好!”
让车转到僻静的地方,细谷将头发稍稍抓散,又抿了抿。衣服也撕下几条,又系了系。下车之后三弯两转,问了两句,直奔车子方才经过的一个人员聚集的地方去。那儿有好些人,分作几类,吆喝着:“做工。泥瓦工。”、“糊裱匠。”之类的。
得,原来是打零工。细谷一看就是个能做活的贫苦人家女孩子的模样,很快接了个零工,对车上的人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走。
小秋与小高再问元峥,元峥道:“走,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去。”
车子又出了城,元峥指了城郊一处半荒废的小破庙提着包袱率先进去了。破庙东厢还算完好,元峥提了提手里的包袱。将包袱打开,支起一面镜子来。小高吃惊地问:“你要干嘛?装俏丫环吗?你要死!”
元峥白了他一眼:“你对师傅这么说话的?”
小高一噎,元峥是他文化课的补习老师,就憋屈!
元峥不再理他,就着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将镜子支了起来,取了一柄剃刀,慢慢将一头卷毛剃了个干净!他梳头的手艺不错,这剃头竟然也无师自通了起来,头顶竟没有刮坏。
小高大吃一惊:“你疯啦?”
元峥一挑眉,除了外衫,又从包袱里拣了一件白色的僧袍来换上。再换一双僧鞋,眨眼间,一个娇媚的胡姬不见了,眼前立了一个清俊的小尼姑!
标志性的小卷毛一剃,他的五官不搭上卷发,虽然立体而优美,却没有配上卷发的时候有那么浓的异域风情了。勉强可算是一个有些胡风胡貌的小尼姑。
将一串念珠挂在腕子上,再取个木鱼来敲了两下,元峥道:“阿弥陀佛,贫尼静慧,两位檀越有礼了。”
小高下巴掉地在上,摔碎了!
元峥轻轻一笑,出家人的圣洁中带了点胡风的妩媚:“出入内宅,当然是僧尼最佳。细谷姐姐,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