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月子这段时间里, 公孙佳想了许多,其中就包括对局势的思考。依旧不折不扣地执行之前的规划、经营好雍邑是她最终的决定。
北地的边患是必然复发的,掐指一算两家议和都过去小十年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离狼主再动手也不会远了, 常年与他们打交道,公孙佳也摸着些门儿了, 人家攒一波兵马根本不用二十年!快一点,十五、六年, 人口又能涨一轮了。而己方呢?口上不说, 朝野上下除了她们这些人, 其他人都享受着太平盛世去了。她就越发得重视这件事了。
与此同时,朝廷的情况又不是很明朗, 京城是尤其的混乱。之前的三派混战还没出个结果,如今又加了吴氏“外戚”一派。更乱!要处理完这个乱局, 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攒够了劲儿出手就给几家都摁住了,下场不过是给乱局中再添一乱。她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北上蓄力。
兵、粮,她都握手里了,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继续在京城干嘛?等着被章嶟要求表态册封吴宣吗?等着看, 就章嶟这熊样,与谢皇后必有一争。还有吴选, 他要不胆大包天想进政事堂或者至少谋一部尚书之职,公孙佳能把吴选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当然不错, “先下手为强”也是真的,可也得看怎么求、怎么下手。眼前这破烂局面,不下手也罢, 免得脏了手!她不能在京城的乱局中消耗实力。
再者,雍邑也是目前为止最适合她的孩子生长的地方,在那里她能做得了主,能够给孩子一个不显另类的环境。可以让孩子从记事起就处在一中“正常”的氛围里,可以让身边的小姑娘努力习文修武,让妇孺也以自己能够封侯拜相为荣而不是靠着丈夫、儿子博诰命,她可以在雍邑正式开女学,录取女学生入太学、做官。再由雍邑影响到周围。在京城做这些事就没有这么方便。
公孙佳把这些都想好了,就开始做着北上的准备。
这一次北上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公孙佳嘴上说得很轻松,她的部将、属官因为外面关于她的传言也与人打过几架,传出些“很好,生完孩子没两天就能训话”的消息。可是公孙佳的状态确实不能称之为“好”。
别人坐个月子,健壮一点的也就修养一个月,她足足在相府里养了三个月,才勉强恢复了以前的状态。虽然后两个月她已经能处理一些文书了,但仍不耐久坐,更不耐久站,睡眠也不是很好。她对女儿既重视,又不能让女儿离自己远了,时常看着孩子的结果就是孩子像懂什么似的,与她也比较亲近。孩子一哭,哪怕是乳母带着,她也容易惊醒。
直到三月末,才好了一些。
这已比前两年去身北上的时间稍晚了,路上会如何颠簸已经很让人头疼了,走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她须得将京城的一些事务做些安排。
单宇这一回被她留在了京城,公孙佳既决定要为女儿铺路,就要所有人适应女性主事者。把单良带到雍邑避暑,既是酬他年高辛劳,也是给单宇锻炼的机会。单宇在她身边十多年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临行前,公孙佳就出一纸文书,将原本赵锦的谘议参军事一职给了单宇,并且让单宇与赵锦保持着联系。
赵锦被她塞到翰林院去做学士,机会她给了,赵锦也把握住了。实因赵锦也是世家女出身,又是个年长的寡妇,比较能够得人尊敬。宫中女官公孙佳不管,却将京城世家托付给她捎到雍邑行宫做女官的一些少女经过挑选也给应下了。
公孙佳还重新安排了自己在京中的私兵,将宫中、王府中的女兵侍卫也做了安排。
然后第一是与钟源碰面,兄妹俩一辈子的默契,钟源道:“京城有我。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你的身体。”公孙佳道:“我去那里才是静养,留在京城一准儿闹心。”钟源一想,这倒也是,各方都在拉拢人,哪有放过公孙佳的道理?便说:“也是,养好身体再生一个。”
公孙佳不接这个话茬,反而叮嘱他:“我也不担心哥哥,我担心的是嫂嫂。别让嫂嫂太陷入后宫的争端里,外婆和舅母们也是,她们是长辈,可也是臣。遇到英明君主,能讲道理能忍让,平庸的君主更需要别人的敬畏。公主与后宫走动本就频繁,可如今后宫这个样子不太好。”
钟源却是认真地说:“难道要看着陛下为女色所惑?”
公孙佳有点刻薄地说:“那怪吴昭仪吗?你摸着良心说,吴昭仪能强绑了他?还是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册封?”她摆了摆手,压下了钟源要说的话,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哥哥,你要看不清关节,体察不出原因,就永远也没办法解决这个事情。这个事儿,它根子在陛下身上!那个人啊,他缺关爱,在最缺的时候吴昭仪给了他!后来有了先帝关心,他就再也不缺别人了。错过了那个时候,谁都不行、给他再多也不行。就算吴昭仪这会儿死了,他也能借这由头再接连不断生出事儿来。”
钟源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勉强说:“吴昭仪自己也不检点!”
“对!落章昺手里,检点的要么死了,要么生不如死。”
“她好歹也算是名门之后,怎能……”
“名门之后罚为宫婢,选去给章昺暖床,还不许她在王妃前头生孩子,好不容易许她生了,又被王妃打没了,”公孙佳摊了摊手,“我不说对错,只问人心。好好的一个孩子没了,以后再也不能生了。能不恨吗?哪怕是为了给儿子复仇,她做这些都是有情可原了。你可以反驳我,可要是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就别去议论她这些事儿,不然一准儿与陛下说不到一块儿去,倒逼得他愈发怜惜吴昭仪、与大臣们作对。”
不管钟源听没听懂前面的话,最后一句他听明白了,想了一下,说:“好。”
公孙佳想了一下,说:“哥哥,她已是昭仪、九嫔之首了。不再是东宫的侍婢,也不是藩王驱逐的孺人。如今她看咱们,好像外公他们看京派。”
钟源猛地一挥手:“有这一句话就不用再说别的了!明白了!她姐弟两个以后如何是两说,眼下确实不能再以奴婢狐媚视之了!”
公孙佳道:“我的意思,如果真的忌惮她,就把她限制在后宫,不要把她变成前朝的常客,天天的闹腾!”
钟源道:“我有分寸。”又自嘲地笑笑,“真是君臣分明,说来,她还沾了陛下的光算是‘君’了呢,我们一直都是臣。”他难得脆弱地湿了眼眶,他想到了自己的岳父,章熙待他比亲儿子也不差,平素亲昵更甚于亲儿。钟源对章熙一家“家人”的感情更重,到了章嶟时代,仍稍带了一些移情。
公孙佳与钟源聊完就对舅家放心了,有钟源看着,其他的人也不至于出大问题。
她再次入宫与太皇太后道别,太皇太后十分挽留,公孙佳道:“还是国事为重。”又请太皇太后给她一个印鉴。太皇太后问道:“这又是要做什么?雍邑不是留有各宫、各衙司的印鉴以做比对的吗?前头拿过。”
公孙佳道:“我要娘娘的私印以防万一,到时候娘娘拿一印在头、一印在尾,我核对无误才敢信。”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难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公孙佳道:“我说不好,但愿没有。有备无患,免得以后忘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拿出一枚小印,在一张笺纸上印了,将笺纸交给公孙佳,郑重地说:“有一件事,太-祖在世的对我说过,他为你卜为一卦,不绝如线。我知道如今朝上看起来还算太平,其实风暴就在不远。我与岷王,都系在你身上了。”
公孙佳心里一突,难得真正的吃了一惊,卜卦?她收好笺纸,也给了太皇太后承诺:“我与娘娘早是生死之交了。”
公孙佳再去拜访了诸如霍云蔚、赵司翰、朱罴等人,又与小姨父一家进行了深入的交流。钟英娥拍胸脯保证:“放心,我会把你娘照顾得好好的!”
赵司翰是有主意的人,公孙佳也不须多言,只说了自己认为狼主那里恐怕休养生息得差不多了,很担心。万一有变还要他在京中支应,赵司翰听了她的分析也认为有理:“我细数了一下,除非予以痛击根除,否则一二十年总有这么一轮,你想的很对了。自己在雍邑千万小心,等闲不要亲自北上。让小元去吧,北地只有一个梁平是不行的!”
公孙佳道:“我会与他商议的。”
“不能商议,”赵司翰难得对公孙佳态度强硬,“梁平是陛下冒进的胆!如果不用小元,你也要再择良将,至少要再有一、二堪当大任的将领才行,光你们夫妻二人也有点不够。”
“好。”
“要带孩子北上吗?那么小,舟车劳顿,你母亲几个儿女都不在京城,她也很孤单的。”
公孙佳道:“孩子不是亲娘养的不亲。唉,不提她了。阿娘……叔父今夏不打算来雍邑?”
赵司翰苦笑一声:“哪里走得开?还要与老霍打官司呢!”
公孙佳道:“你们都是为了国家,就凭这一条,也最终会有个定论的。”
赵司翰道:“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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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算了算好像没有别的事情了,才向章嶟提出了辞行。章嶟对兵事一知半解,但是在军事上更信任公孙佳,听她说了也就信了,还要说:“丞相为国操劳,朕心甚慰。”
公孙佳也客套一番,章嶟忽然感慨地道:“有人说你女子为官殊不合宜,可我只有与你这样相处时才觉得咱们是一对正常的君臣!”
章嶟心里苦得要命,政事堂时不时刺他一句吴选小人不堪大用,御史们三天两头谏他不要沉缅女色,正经朝官要都是那样的,还不如公孙佳这样的呢!只管干朝廷大事,明明是唯一能混迹后宫的官员却不会把手伸他被窝里。
章嶟感动得都要哭了。真的,谢皇后的娘家人以及娘家的亲戚们是京派望族,张德妃的外公家是勋贵朱家,周婕妤的父亲是吏部侍郎,这三波人背后在朝上各有其人,能不讽谏么?
按规定,皇后每月初一、十五得跟皇帝同房,他要是懒得去了,就得有人跟皇太后说一说,皇太后就要叫他过去训话。皇太后这个人章嶟也是知道的,一向不肯与人交恶现在更是眼里只有养大亲孙子一件事。母子俩见了面大眼瞪小眼,皇太后都要翻白眼了:“怎么又闹这一出啊?你混一混应付完了不就成了?咱们都清净。哪有婆婆管到儿媳妇房里的?”
张德妃有个闺女养在宫里倒不用骨肉分离了,可闺女常常生病,就要他去看,光派御医还不行。因为太皇太后会因为张德妃的哭诉以及其他人的请托,要他“多关心关心女儿,那是亲骨肉啊!”背后请托的那个人是延安郡王,这个叔叔也是个不操心的主儿,他能知道是因为他儿子管禁军,德妃的哭声吵得人不得安宁,一个泼辣美人儿居然哭得宫里像闹鬼一样。章明就跟延安郡王说了。
吴昭仪升了位份,就有人说,周婕妤嫁进来更早,系出名门还生了儿子,也值得晋升。
章嶟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我容易么?我心爱的女人,一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抚慰我,我不报答她还算男人么?阿宣是真的心疼我。皇后正妻仍是中宫,德妃、婕妤我也没有克扣她们!她们的父兄我都重用着,偶有小错我也睁一眼闭一眼了,要的尊荣体面我都给了!她们嫁我是爱我吗?换一个人,只要顶着这个身份,她们也一样侍奉……”
公孙佳出了两只耳朵听,心道:这人呐,心要偏了,是什么理由都能找得出来的。
在椅子上都坐累了,章嶟话还没完,公孙佳趁他换气的时候插言道:“我小的时候,先父一旦出征,家母就带我去外婆家。那时候外公还在,府里全是些高门大嗓的,真正吵闹的您还没见着,至少没人在您面前干架吧?”
章嶟瞪大了眼:“诶?”他不能想象,一旦他的后宫直接抡拳头会是个什么样子。连朝上打架的事儿他当时也因为年纪小没有见过。
“我当时年纪小,身体弱,喊也喊不动,跑……又被外公捉去放在身边。没办法,我主看着,脾气也就慢慢地好起来了。”
章嶟苦笑:“我也快要百忍成佛了!”
公孙佳笑道:“圣天子在人间本与神佛同,神佛从不急躁,陛下,不急。”
章嶟本也没打算取到什么真经,能有个人听他倒倒苦水就行,说完了他的气也就平了一大半,点头说:“好,不急。”
公孙佳于是向他告辞。
章嶟心里头松了,就踱去了吴宣那里,将公孙佳要走了的事说了。吴宣道:“呀!五郎应该早些说的,咱们也好设宴相送呀!”
章嶟犹豫了一下,想到如果再把公孙佳多留一天,由他和吴宣来招待,御史又得“劝谏”他了,头又开始疼了,说:“罢了,她事情多。”说着也坐不住了,推说自己前朝还有事,又从吴宣处离开了。
吴宣就开始吩咐人准备饯行的礼物,她如今财大气粗也知道公孙佳从小就见惯了好东西的,命打开库房去挑好东西,回头对里面说:“你亲自跑一趟去!”
吴选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扭捏地说:“我不去。”
吴宣气得要命:“你怎么这么糊涂?如今满朝上下还有几个人对咱们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呢?你这又在别扭什么?”
吴选内心复杂极了,对着亲姐姐他也说不出口,他怕公孙佳!这是一中很奇怪的情感,畏惧,尴尬,羞涩,忌惮,混和成了一中逃避的心理。他终于也是吴侍中了,身份尊贵、地位崇高,他能居高临下看容逸,敢对朱雄开嘲讽,敢与江平章尖牙利齿争长短,但是不敢与公孙佳同处在任何一处。
她看一眼,就能摘了他的胆魄。她来上朝,他都避着走。
这中感觉太复杂了,吴选弄不明白,最后终是化成了一股怨气——都怪那些假正经!他对吴宣道:“如今我也有手下人,只要阿姐稳坐宫中圣宠不衰,外面巴结我的人多的是,哪怕是御史也是有的!阿姐放心,我这就为你出气!”
说完,他拽起大步逃出了宫去。跑出去之后越想越气,叫来了新近投向他的一个御史,让他找点谢皇后家的不法之事参一本!我不敢惹公孙佳还不敢打你吗?!这个御史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婚妻子的哥哥,因为他的关系,得了个御史的位子。
妹夫有召,李御史也是言听计从。
公孙佳人还没到雍邑,从京城发来的消息上就提到了李御史把谢皇后给参了。单宇贴心地在后面标注了双方的身份,一个是吴选的大舅子,一个是谢皇后的叔叔,参的是强占民田。老罪名了,而且里面有五分是真的、五分是夸张的,总的来说,不算撒谎找事儿。只是如果御史不是现在参,而是在三年前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参,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公孙佳将消息往手边矮桌上一放,说:“幸亏我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