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到了营地的影子, 县令在章晃的身后颇为不安。低声问道:“世子,要不要下官妆束一下?”说着,从帽沿里伸进去两根手指, 把头发扒拉出几绺来。
这“妆束”是要“装得惨一点”的意思。
章晃好气又好笑:“你多大的人了?还要这样装丑?”
县令苦着脸, 心道, 这是年纪的事吗?口上却说:“这位君侯厉害。”
章晃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没见过她吧?”
“回世子,这哪用亲眼见着呢?就说哪个小娘子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就不能简单了。下官也常到乡间体察民情, 在乡下只有最泼悍的妇人才能顶门立户。传闻君侯柔弱, 只怕这狠劲儿不在脸上, 而是心里,那就更可怕了。世子千万救救下官!”
章晃道:“把自己收拾干净!她和你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快!”在他的催促之下, 县令的侍从上前, 七手八脚给县令弄了个整齐朴素的模样。县令小心地问章晃:“世子, 我该怎么回?”
章晃骂道:“你现在想起来了?早干什么去了?一个吴选在你身边这么久,什么事儿还能不清楚?如实回话!”
“是。还请世子救救下官。”
章晃道:“回回神,别想着推托。问什么答什么, 不用我教了吧?”
“您还是教一教吧。”
章晃看看他的年纪,忍住了没打他:“凡是本县的事,你有一说一,不涉本县的, 别上赶着说。就说你自己,明白吗?”
“是。”
章晃吐出一口气, 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迎了出来, 一看之下心底就不太舒服——元铮。元铮这个人,他根本查不到来历,这就很讨厌了!到了跟前也不很恭敬, 甚至带着些敌意,还问了一句:“世子与县令同来?”
章晃忍气道:“路上遇到的。”
~~~~~~~倒叙~~~~~~~
章晃与县令不是一路来的。
县令运完粮,跟燕王请过了安就回来了。本以为这一次摆粮草也就这样了,孰料走到一半,后面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竟是章晃带着一队人马追过来了。县令先喜后惊,纵马迎了上前,却被章晃一句:“你的粮仓已经空了?”
县令道:“下官已回报了燕王殿下,连番征召,敝县确已没有存粮了。”
燕王军务紧急,他的行伍经历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少了,从第一次上战场到现在,总有十几二十年了,硬仗也打过不少,从没遇到过眼下这么难缠的情况。是的,难缠,硬不硬的没感觉到,就是难缠,对方比猴儿蹿得还快!哪有更多的心思分给一个县令?
抚慰一番,让他好好做事,就要放县令回去。县令硬是抢在空隙里向他说了自己的难处——积弊太深,欠债太多之类,请燕王为他做主。
哭穷诉苦也是做官的一项基本功,要是一点难处不讲,一般的上峰是不会知道你有多难的.除非他本人就是从这个任上升上去的,才有可能知道,否则,你干了再多的事,一句功不表、一点难处不提,他还当你在摸鱼。
县令哭一通难处,也只得了燕王一个:“知道了,小心做事。”
即使这样,县令也满意了,他在燕王这里算是报备过了,以后出了什么事儿总归有个说话有个根。且燕王知道了这件事,征派粮草伕役的时候就不会优先从他这儿念咒,他也能得个喘息的机会。以一县令,想从一个亲王嘴里得个确切的保证,那是做梦,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燕王没有留他,反而让他赶快回去。哪知县令才走,公孙佳那儿的公文又来了,把这县令做的好事捅给了燕王。燕王看完也是恼火,他不恼这县令办的这个事,恼的是县令居然瞒着他。又想公孙佳不好应付,正着急间,章晃请命去见公孙佳,燕王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南征战一次,就有几个人摘了官帽,换上了她们的人。你一定要谨慎从事。”
章晃领命疾驰,这才有了半路上赶上县令,挟着县令一路风尘滚滚过来的事。也就是在这路上,休息的时候,县令才知道吴选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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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铮感受到了章晃奇怪的敌意,记了下来,他也看章晃不大顺眼。这货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偏偏要装得光明磊落,一派“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的愿者上钩的姿态,忒恶心!跟章昺不愧是堂兄弟,一样的装腔作势!
元铮前面引路,章晃的注意力却不全在他的身上,扫了一眼辕门内外,一路又看了看这些士卒。十夫长、百夫长、将校的服色与普通士卒又有些区别极好辨认,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就多瞧两眼。
这些都落到了元铮的眼里,元铮还注意到,章晃的目光在一个叫聂胜的小校身上仪的时间最长。
公孙佳在帐外迎他,两人见了面,章晃说:“清减了。”
公孙佳道:“你倒是精神了。”
两人进了帐内坐了,章晃先闲话两句:“没见到阿姜?”
“她看家呢。”
县令先不敢坐,章晃温和地对公孙佳道:“这是此间县令。”公孙佳点点头,示意给他一个座儿,然后对章晃道:“你怎么过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章晃道:“再往北走恐怕不太平,胡骑来去如风,实难防备,怕你路上受到惊扰,我来接你。”
公孙佳道:“我还要绕到安定王那里看一看。”
章晃道:“安定王离阿爹那里并不遥远,我陪你去。”
“也好。”
县令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章晃道:“那这个……”
公孙佳笑笑:“你看着办呗。对了,他们城里准备准备好了馆舍,我这儿人多人,住进去不方便,你带了多少人?”
“五百精骑。”章晃报数的时候脸上微红,这人数委实不多。
公孙佳道:“那倒方便了。”
章晃有心与她连营,又想先进县城里看看,将事情理一理,踌躇了一下,说:“我先去看看。粮草要紧。”
元铮应声而去,把帐门给他撩了起来。章晃故意站住了,诚恳地对公孙佳说:“县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不相瞒,他与我舅家有些渊源,不巧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还望高抬贵手。”
公孙佳道:“我不冲他,也不冲你,放心。至于旁的事,陛下不发话,我先不能透露给你,总之,有什么事儿我先担了。行不?”
章晃深深一揖:“多谢。”调子甚至带了点唱腔。元铮将手中的帐门抖了抖,抖出沉闷的声音来,放下。在众人看过去的时候,又撩了起来,说:“天冷,进风,不好。”
章晃道:“那就放下嘛。对了,怎么不见吴选?没想到他出息了,不声不响的到了这里来。”
“他?我带走了。”
县令这才出了一声:“他?不是我县主簿么?这得有调令……”他还要跟这个兔儿爷算一回账呢!多少得给吴瀹挖个坑!
公孙佳道:“调令已经下了,来了,把吴瀹叫过来,你们共事一场,是该道个别。世子,我明天就拔营,你呢?”
“自是与你一路。”
元铮退回公孙佳身后,须臾,吴选就来了。打开了帐门,看到这阵势,他一点也没怕,先给公孙佳行礼,再给章晃行礼,最后叫一声:“县尊。”
县令活吃了他的心都有了,面皮抽了两下,才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来历呵!过往真是怠慢了你……”
公孙佳道:“你们都是朝廷命官,但问德行。都忙去吧。调令已经来了,你的主簿,现在缺了。”
县令懵了,章晃一看这人虽然年纪不小,根本玩不过公孙佳,出言道:“也好,行军在外,你身边也该有一个温柔和气的人侍侯着。”带着县令走了。
县令出了营地又不安起来:“世子,这……”
章晃道:“你是不是要我和她都给你写个切结书?”你配吗?
县令又苦了脸:“那个吴瀹,狡猾得很!”
“不要做没用的事,”章晃警告说,“办好父王给你的差使。也别打吴选的主意!他再狡猾,定襄侯心里有数。也不要想着能在这里除去吴选,那个营地,不比我父子的大营好闯!”
章晃将话说到这里,县令不敢多言,请章晃入城。章晃进了城,发现还算整齐,入住馆舍也算整洁,安顿下来之后开始给燕王写信:儿已见彼,并无异状,吴选不足虑。于帐见前聂住之子聂胜,聂住曾为烈侯帐下猛将,过世数载。以此类推,烈侯旧部已尽归其麾下。
大家以前知道公孙佳抚养旧部遣属,半是责任半是收买人心,也是做给这些活着的人看。现在看来,她的计划远不止如此。章晃就很能理解公孙佳的想法,这批老人,是跟着他爹干活的,收伏起来也麻烦,还动不动爱拿儿子跟老子比一比。第二代就不一样了,如果是这第二代还是你养大的,那就是你的人!
公孙佳已经养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势力,可不是吃着她爹的老本。
来之前,父子俩的担心是,吴选不足虑,但是以小见大,公孙佳与东宫走得近,尤其这个吴选他是章昺的小舅子。这会不会是个变数。现在章晃放心了,也劝燕王放心:一个致力于养成自己势力的人,怎么会做有损她自己的事情?
章昺,不可靠!公孙佳不一会帮他!章昺又是太子的嫡长子,公孙佳出于私心也不会更偏向太子。一切不过是因为皇帝还在上面压着,燕王系只要拿出足够的“诚意”,这一局就能扳过来了。
章晃给燕王的信里透着明示:什么代价都行!咱们几年前说的那件事,我看就很好。
写好了信,章晃点了两个心腹一同送信。心道: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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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正在看往来的公文消息,她与岷王也联系上了,岷王那里还很安全。余威等人也算有些经验,又值冬季,坚壁清野做得还不错。公孙佳略略放心。
荣校尉在一边欲言又止,公孙佳放下文书,问道:“怎么了?”
荣校尉道:“单宇、薛珍出去。”
单宇是他教大的,迈了半步,又缩回来,可怜巴巴地看了公孙佳一眼,公孙佳点点头,单宇可怜兮兮地拉着薛珍离开了,背影看起来有点凄凉。公孙佳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孩子。”
“都长大啦!”荣校尉开口定了基调,“譬如元铮!不像话!”
就在刚才,大事已定,吴选确定能跟着走了,跪地道谢,很有点喜极而泣的意思,抬起头来,一张俊朗的面容带着点泪,眼睛里满满是诚挚的感激与敬仰。荣校尉带着偏见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假,只能暗骂一声:婢妾之态。
才要打断呢,元铮就抢先说:“明天就要启程,我带他去收拾行装,行军与出游不同。我教他。”
公孙佳道:“你想得周到,去吧。”
荣校尉就想炸毛,想提醒一下公孙佳,偏又有岷王的文书与余威的信件来了。终于憋到了现在。
公孙佳道:“小元?他怎么了?”
荣校尉与阿姜聊过,阿姜不管这事儿,单良也说他多事,他就是放不下!公孙佳是个女孩子!身边的人能不操心么?荣校尉试图委婉地说:“元铮、吴选、章晃,他们看您!”
公孙佳道:“我知道。”
荣校尉又说了长句:“不是那个‘看’,是,是,有情思的……”
“我知道。”
“啊?”
“不止他们吧,还有,大多不怎么纯,”公孙佳笑笑,对荣校尉说,“阿荣,我虽体弱,心智还是正常的。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也就不配活到现在了。可又怎么样呢?”
“您的打算?”
公孙佳道:“再看看吧。”
“呃?”
“倒是你,业也立了,我如今也算挣扎出来了,你成个家吧,有妻有子,过得暖和点儿。你这么苦着,我都看不下去了。阿爹养育你,并不图你自苦一生只为报恩,他也想你过得幸福。”
荣校尉道:“我不急,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该急的是您,您快二十岁了,该想想成家的事儿了!这些个男子,不合适的,您一句话,我都给办了,免得节外生枝!您可有整个定襄府等着继承呢!不能叫他们搅乱了!将见燕王,可要防着他们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