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过往, 公孙佳约略知道一些,但是了解的并不深, 没办法连赵司翰的姑妈在几十年前的死因都搞明白。战乱年代,没有什么是比死人更常发生的了。她连自己的祖父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不也过来了?
但是看赵司翰的表情,这事儿给他的打击还是挺大的。估计当时挺惨,让赵家记得特别深。公孙佳也就顺势说:“太平难得。”她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她周围全是砍人的人,让她真情实感去安慰, 她都想不出词儿来,说个“咱们砍回去报仇吧”是她最大的温柔。
可看赵司翰这样子,这笔账应该早就算完了, 那个“许逆”,公孙佳知道,是与皇帝争天下的竞争对手之一,冠以“逆”字,可见是凉透了。记载里也没他一句好话,看来不一定是皇帝记仇,倒有可能是赵家在记仇。
公孙佳不知道的是,赵司翰这个姑母也是他的岳母,这位姑母是赵司徒的幼妹, 大致可以算是亲哥哥带大的。赵司徒带大了这个妹子, 亲自给她选了名门子弟做夫婿, 赵司翰又与表妹感情挺好, 十来岁年纪就安排了小儿女成婚,以为安排得非常圆满了。除了妹夫家不与自己家住一块儿,再没什么遗憾了!
马上, 老天爷就给了赵司徒一记响亮的耳光,教训过于深刻,赵司徒每每思及,都要反省一下“当年前朝是怎么把事情闹到那么个地步的呢?”
赵司翰的原配妻子是表妹,因为听说母家被屠,惊吓流产,数年之后才给赵司翰生了一双儿女,竟而早亡。这事儿留给赵司翰的阴影老大了。
赵司翰听她这样说,轻轻笑笑:“准备回京吧,这一程一定要走好,一定要约束好士卒!这一路都走过来了,进京就越发是个脸面了。”
“好。”
钟保国也终于从外甥女那儿得到了一个笑脸,不由松了口气,对公孙佳道:“先在城外驻扎,把这些个都收拾收拾。奏本送入宫中求见,明天先见陛下,你外婆她们都在宫里等着你。”
“收拾收拾”按照钟保国的说法,几万人的队伍也不能一下子都住城里,“那是京城哎!”还有数以万计的俘获,都是叛军及家属,不安全也不够整齐好看。钟保国的办法是:“城外扎营,选平头正脸的进去。俘虏里也要选强壮凶恶的,好显得你这一仗打赢了,比他们更厉害。挑些看得上眼的缴获,大车押进去。”
“好。”公孙佳又恢复了安静乖巧的模样了。凯旋班师这事钟保国常做,公孙佳一次也没做过,听他的应该是没错的。可公孙佳总想起他说垢“不用做得这么好”,又怀疑他这个经验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想了一下,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步骤她听钟保国的,安排由她自己来。驻扎在城外,她干了。但是精选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儿,除了部分留守营盘备交割的人员之外,她希望士卒至少能从京城里全部穿过一次。而俘虏们,老弱妇孺她不打算让这些人去游街,一是难看,二是考虑到日后极有可能是把他们流放到这地的,守边也得用得着,他们或许还有亲人正在边军里,最好不要对他们再加折辱。
俘虏游街倒是可以的,比如张世恩,给他关囚车里!
想好之后,她就口述了安排和理由,让单良给写一下,写完了让元铮和单宇都看一看,学一学。最后与赵司翰等几人给皇帝写的奏本一道送进宫里。
关城门之前,宫里的旨意传到了营里:“可!”想来赵司翰等人为她说了不少的好话。
随同旨意一起过来的还有酒肉。公孙佳下令:“肉随便吃,酒不可饮!想喝酒,明天献捷之后再喝!明天不许出纰漏!”
她的话被黄喜等人翻译了一下传了下去:“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谁个在最后丢脸,这仗就白打了!都打起精神来!”
公孙佳仔细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再没有什么问题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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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行人整队,即将入城。
公孙佳却迎来了一个惊喜——太子与赵司徒都来了。
钟、赵等人的奏本送入,赵司徒与给他写信的赵司翰一样有些感慨,想要先来看看。太子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太敢相信公孙佳这一次居然能够完美谢幕。赢,他不太担心,“完美”就像假的了!他也要再看一看——万一有纰漏,他也能帮忙圆一圆不是?
大军又要迎接这两位。
两位也不是吃闲饭长大的,太子更是长于军旅之中,一见之下也是与钟保国一样的内行吃惊:“居然不错?!”
赵司徒问道:“殿下觉得这不是表面文章?”
太子点了点头,笑得很是喜悦:“有模有样,有点那个味儿了。”
赵司徒这才放下心来,越到这个时候,他越是怕捧错了人。
于是,公孙佳得陪着这两位一同回城,她心里并不是很乐意。如果是个正常的将领,自然是骑着马,她自认为自己不正常,是打算乘车的。现在好了,她得陪着这两位,三人并辔而行地入城。
公孙佳会骑马,但是骑不快,骑术也不大谈得上。可还得踩着凳子往马背上爬,再一看,不但太子比起她算是身手矫健,连赵司徒上马的姿势都比她潇洒。
太可恶了!
公孙佳坐在马上,抖了抖缰绳,众将校也纵纵上马,要跟着进城。元铮想了一下,没有上马,前走了几步,要为公孙佳牵马,与此同时,另一双手也伸了过来。元铮惊讶地看着荣校尉,荣校尉乃是正经校尉,可不是干牵马的事儿的。荣校尉道:“上你的马去。”
公孙佳说:“别争了,我行。你们都是有功之人,不该干这个。走!”
荣校尉看公孙佳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金贵,并不肯让。公孙佳坐在马上,垂下眼来扫了两人一眼,眼神不冷,静得有点吓人,两人慢慢收回了手,再慢慢往后退……
太子笑着摇摇头,说:“咱们走慢些。”
进城也快不了,因为被围观了,他们进城就是展示朝廷威仪的,就是让京城的百姓知道,朝廷好得很。所以必要走得慢些,只要秩序不太乱,就是亮出来给人看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街上已经充满了年味儿,男女老幼脸上都带着喜悦的光,仿佛打了胜仗的是他们自己个儿。好些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公孙佳,太子出现的机会都比公孙佳要多呢。围观者指指点点,荣校尉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生怕突然发生个什么事故惊了马。
百姓们看新奇,先前纪宸凯旋也来过这么一遭。那时候将士脸上的神情与现在有些像,又有些不同,反正,眼前这些个是有股子亲切的劲儿的。士卒们也昂首挺胸,克制着自己可别顺手接了百姓手里的东西。公孙佳为整军纪,是着实罚过人的,这菩萨是会给你好吃好喝,也会给你一顿好揍的主儿。
皇帝没有站在城楼上等,他在宫里等。隐隐的,宫门前传来山呼万岁之声,皇帝问:“怎么回事?”
郑须笑道:“怕是定襄侯的主意,年轻姑娘家,有意思。”
皇帝也笑着摇摇头,说:“那你再跑一趟吧,再赏酒食。”
“是。”
不多时,又是一阵欢呼,接着就安静了。郑须回来了,对皇帝说:“陛下真该去看看,有模样的。领了赏也很安静有规矩。”
皇帝想了一下,居然说:“也好。”
弄得一旁重臣们各有思量。
皇帝对公孙佳的重视,他们是看得见的。消息灵通者如容尚书等心里有数,公孙佳干活漂亮,虽然有点不可思议,可她确实做成了。另一部分人是纯粹的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维护她。需要吗?这是为什么?
纪炳辉甚至早就想亲自去看一看,忍而又忍,让纪宸去看一看,评一评。
纪宸没在御前,他已经冷眼看了公孙佳进城。直到整队列伍从眼前经过,他又郑重看了看俘虏,一言不发,冷着脸回家了。并不知道皇帝亲自站在宫城的城门上,注视着队伍从他的眼下走过。
兴奋有的,年轻人的跳脱有的,秩序,更是有的!他能看到的,比钟保国看的更多。队伍发现了城楼上有人,看到了皇帝背后的仪仗,不由欢呼起来。队伍停下了,转向,叩拜,起,又缓慢地往前移动。
皇帝点头:“不错。叫他们几个回来吧,不必在下面守着了。”
太子才领着公孙佳等人到殿上拜见皇帝。
此时重臣在侧,详情又早都具本奏上,都是些礼仪性的问答了。皇帝说的最重要的意见是:“有功必赏,说什么推功让与部下?知道你不领功是要照顾他们,你要看顾他们,自有日后。我却不能不赏你。”
一个小宦官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皇帝扫了一眼,小宦官缩了回去,不敢动了。皇帝道:“就这么着,司徒、太尉,加紧办了,让将士们也能安心过个年。有司也可封印了。”
打发走了大臣们,皇帝笑着对太子说:“皇后那儿派人来催了,一准是你姑母她们等急了!药王啊,你外婆就差天天住我这儿了。”
公孙佳笑道:“回娘家住住,算事儿?”
皇帝喷笑:“越来越胆大了,走,一道过去,你的手杖呢?”他看出来公孙佳已经有些疲乏了,示意侍女扶一下公孙佳。太子道:“她骑马来的。”
皇帝吸了一口凉气:“不许叫你姑母知道,不然又该念叨了。”
太子与公孙佳都笑了。
走去中宫的路上,皇帝慢慢地说:“你呀,有功不领,有人要难过喽。做得太好,是会让心思不纯的人难受的。但是正直的人会喜欢。不过呢,你也不能太迂直单纯,以为做得好就能压得住阵脚。要镇得住,当然要有功业,可功业之外呀,还要有些……”
皇帝叨叨,完全是个慈爱的长辈在点拨晚辈。
公孙佳道:“那我就合格了。”
“哦?”
“推功于部下、不伤百姓,有利于有利有家国天下,天下太平,我还是襄侯、宗正少卿,这是子孙万代享用的基业。就算不给我赏,我也是赚到了的。吝于分功,刻薄地方,那不是杀鸡取卵么?我又不蠢!”
皇帝大笑!
慢慢地到了中宫,一进门,公孙佳就被靖安长公主给抱住了:“我的儿啊!”
皇帝慢慢踱进来,咳嗽一声:“辈份有点差啊。”
靖安长公主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怕哥哥的,一抹眼泪,瞪着皇帝说:“孙儿也是儿!让药王好好歇几天,要给假的!”
“给!给!给!”
靖安长公主这才满意了,把公孙佳交到钟秀娥怀里,自己理衣服、理头发。
公孙佳先在中宫里感受到了自家亲戚们的关爱,只是有点想念乔灵蕙,眼睛四下一扫,果然没有她。钟秀娥问道:“看什么呢?”
公孙佳说:“阿姐还好么?”
“等回去了就知道了。”
皇后问:“娘儿俩说什么呢?”
公孙佳道:“在说阿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来信说有了身孕,我又要做阿姨啦。”
皇后笑道:“你已经回来了,就快能见到她了。”
可公孙佳到底还是等正旦过了才见到乔灵蕙。她先是要与朱勋、赵司徒等人最后协调功赏的事儿,虽照着她的要求发的,发的到不到位里头名堂可就多了。还有升迁,也有级别之差、明升暗降、明降暗升的说法。
她的办法是,先管普通士卒,再到将领,她最后领。前面的领不到,后面也别领了。为此,她就赖在中宫里了。皇后也有趣,真就收留了她——正好,皇后还想跟她商量岷王的婚事呢。
公孙佳晚上跑到先皇太后那儿的偏殿里睡觉,睁眼就去政事堂,方便极了。盯着领完了赏,再把自己那一份财物里分出一些来添给阵亡的抚恤里。至于升迁之事,她没有升官,皇帝给她加了封户,也算打平了。
加紧办理之后,她也累得够呛,正旦又到了,朝贺等事宜办完,这才有空见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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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公孙佳从宫中搬走了。
皇后将岷王的王妃正式敲定了李岳的妹妹,心情正好,对皇帝笑道:“我要是有个药王这么可爱的女儿就好了。”
皇帝道:“那你以后见她的机会可多了。”
皇后道:“您……有心事?”
皇帝道:“我命人给她算了一卦。”
“呃?”
皇帝叹道:“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太弱,我的心里也有些没底呀。上了年纪,越发的敬畏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