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阿姜卷起帘子往外望了一眼说, “怪道窗纸透亮呢。”
公孙佳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哦。”只要不是大朝会,她依旧可以在家中高卧。下雪的天儿, 躺在暖被窝里,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阿姜走了过来,单膝跪在床沿上,问:“不起了?”
“今天有约么?”
阿姜想了一下:“没有。”
公孙佳在被窝里打了个滚儿,说:“那叫人问庄子上一声,叫他们记得铲雪,有什么压坏了屋子、冻坏了牲口的, 也早早报上来。有孤寡生活不济的,也都上上心。”
阿姜笑道:“这都是惯例了,放心。”
公孙佳想了一下, 是再没有别的需要操心的事儿了,说:“有邸报、种种消息拿进来,旁的事儿别打扰我了。陆先生今天也不上课,对吧?”
“对~”阿姜笑着回答,“余小郎君和元铮他们都在读书,也吵不到您,余小郎君这二年也有些长进了。”
公孙佳道:“唔,阿黎回去了,有点可惜。”
“他有亲爹教着, 您就少操点心吧。丁郎君那里, 我也派人去送些东西?”阿姜半是汇报半是请示, 又将府里上下的事儿都说了, 继而说了简义、方保两个钱袋子经营买卖的事儿。公孙佳听了差点睡不下去,说:“这些你看着办,过几天一总对账写签子, 现在让我睡一阵儿吧。”
阿姜摇着头退了开去,将帐幔给她放下。
公孙佳又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下了雪,外面就很亮,她被映得醒得早了一点,可得补眠。哪知刚刚有了睡意,阿姜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声唤她:“君侯,君侯。”
公孙佳睁开一只眼:“嗯?”
“吴孺人来了。”
公孙佳一肚子的火还是压下了,吴孺人不一样,这人等于是她在东宫里的半个耳目兼……还算不上合作对象,却也还算有用的人。公孙佳上了眼睛:“请她过来吧。”
“到房里来?”阿姜口气里带着惊讶和迟疑。
公孙佳道:“嗯,给我穿衣。”
她闭着眼睛由着阿练等人往她身上套衣服,等洗漱个差不多,吴孺人也被阿姜引到外间去了。
公孙佳还住在她打小住的院子里,还不曾搬到正房。一明两暗的三间上房,公孙佳的卧房在里,她起身之后趿着双毡底的软鞋,没在中间明间里接待吴孺人,而是踱对了对间,往烧好了炭盆的榻上一歪,指着榻上对吴孺人说:“来,一道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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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孺人来得有些惊惶。
她自领了章昺宫外别府的管事差事,便成了东宫与公孙佳这里的联络人。太子对公孙佳存着几分香火情更有一些怜惜孤女的意思,章昺也把公孙佳当成“自己人”,东宫对公孙佳的态度就很明确了。然而公孙佳与纪炳辉当堂差点翻脸之后,往后宫里交际从来不往东宫里踩,也不与太子妃有什么交集。如此一来,吴孺人这个联络人的身份就有那么一点重要了。也因此,吴孺人虽忙,份量似乎更重了一些,眼睛里也渐渐有了亮光。
今天就有点不同了,这与她现在的情境不太符。公孙佳扫过一眼,猜测吴孺人的处境可能有变。要么是失宠,要么是失权,且这事吴孺人自己还不大搞得定。
公孙佳就让她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躺一躺,命人上热茶,再上早饭,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放松下来才好套话。
吴孺人看公孙佳,一身浅紫的衣裙,头发没有挽起,而是松松地拢在身后,随便拿了根同色的带子绑住了,身上也有什么佩饰,就这么轻松地在榻上一躺,说不出的轻松惬意,道不尽的潇洒风流。这般逍遥之态浑然天成,既不同于“名士”之刻意注意形态,也不同于无赖之放浪形骸。甚至透着一股慵懒,她天生如此,贵气天成,看她一眼,就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完全可以放心。
这二年她也经过许多事、见过不少人,却从来没在这个年龄的小娘子身上见过这样的情态,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思。
吴孺人顿时有了主心骨一般,躁动的心也安定了下来。她还不敢真的躺下了,在榻上坐得端正,道:“君侯,已入腊月了,君侯好涵养,真是沉得住气。”
公孙佳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沉不沉得住气又有什么用?事情该来的不会跑,好处该溜的也不会留。在我这儿就甭绷着啦,脸都白了,缓缓。”
她带着点鼻音,入耳就有安抚的效果,吴孺人的背松了下来。阿姜摆上碗碟,给两人布了菜,说:“我们这里口清,不知孺人吃不吃得惯?”
吴孺人双手接了银箸,说:“宫里吃得也一样的。”这是太子妃的养生习惯,清淡,保持食物的本身滋味,对食材的要求就很高。
公孙佳道:“那就好。”挑挑下巴,阿姜给吴孺人背后又塞了个垫子,软鼓鼓的垫子贴着她的腰,吴孺人不由自主地往垫子上靠了靠。软软的垫子,真舒服。宫里的东西未必比这个差,吴孺人于人前是从来不敢这般靠着的。炭盆也搬到了榻下,暖暖的,吴孺人一口粥咽下,从喉头一直暖到了胃里,舒服。
两人吃了半碗粥,吴孺人就放下勺子,看公孙佳进食也慢了下来,一面给公孙佳布菜,一面说:“快过年了,宫里的事也多了起来,不定什么时候能出来,今天得空就来见见君侯。”
公孙佳放下筷子,对她说:“你甭忙,让她们弄。你有事。”
吴孺人叹了口气:“是。瞒不过您。”
“怎么了?”
吴孺人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妾孟浪了。”
“说说。”公孙佳其实还没大醒,不过料想吴孺人这也不是太大的事儿。
吴孺人道:“那一位的意思,要给我们殿下再添两个人。”
太子妃要给自己儿子选两个侍候的人,这倒不意外。太子妃是个认为女人该管着“婚”的人,她就这一个儿子,对章昺屋里的事儿当然会上心。她如今倒不会管儿子宠哪个、不宠哪个,但是章昺如今与她关系有疏远,她就起了这么个拴住儿子的心思。
且章昺身边这几个人,太子妃如今看着也不大满意了。吕氏不用说,一把好牌打得稀烂,吴孺人性情之类都不错也能干,然而不能生了,她占着章昺,就是耽误章昺生孩子,这是不可以的。谢宫人与吴孺人算是同类,章昺目今还算宠她,但是谢宫人比吴孺人还差一点,生的儿子又不伶俐。
综合考虑,太子妃觉得以前从宫婢里选些罪臣之女可能没大选好,她决定选几个知书达理的良家子。出身也不错,免教出了吴选那样的尴尬事,也是温柔可意,类吴孺人,章昺一定不讨厌。最重要的是,年轻、健康,可以开枝散叶。
太子妃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干了。她给章昺挑了四个小官之女,出身没得说,模样也不错。章昺无可不可的,新鲜感人倒也有,顺手指了其中一个,太子妃就决定了,这人进来就是个孺人的身份。正赶上快过年,趁着这个由头,上道表章就能办的事儿,又不是要换太子妃!
吴孺人死求活求,给谢宫人在太子妃面前也争了一个名份,争完之后又觉得后悔了——谢宫人有了这层身份,就能养二郎了吧?她跟人家生母怎么争?
总之,怎么弄都不得劲儿。昨天,东宫里就先达成了这么个共识,谢宫人昨天晚上就抱着二郎不大肯松手了。吴孺人当时没说什么,还很大方地说:“以后你们母子就能痛痛快快地一起过活了。”结果是一夜没睡好,今天一早,正借着忙年的理由,又跑了出来。
公孙佳听了,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往后一倒。吴孺人紧张地看着她,声如蚊蚋:“妾熬着也就熬过去了,只是心里的事积的太久、太多,一时冲动,就来打扰您了。”
公孙佳“唔”了一声,吴孺人心头一紧,等着她的下文。这事儿她确实也算能应付得来,但是她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紧逼的威胁。如果只是一件一件的单独的事件,比如被吕氏针对之类,是能熬得过去的,她也有这个自信能应付得了,吕氏多么的……直白呀。太子妃一出手,份量就不一样,她是可以改变章昺后院整个生态的。思前想后,她还是觉得需要有一个厉害的人来给她统筹一下。操作她会,但是路,她需要一个明白人给她指一指。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搭理她。
公孙佳没将自己与吴孺人捆在一起,只是不介意给太子妃添点堵。她睁开了眼睛,对吴孺人道:“不算大事儿。”
吴孺人认真地点头,听公孙佳继续说:“说你东宫的大势,能一语定乾坤的就太子、太子妃二人,太子不大管家务,太子妃一人而已。她要弄你,趁早认怂逃命。她不想弄你,你就安全。别让她觉得你对她的外甥女、她的娘家有威胁,教唆广安王疏远外家就行。
其次是广安王,他要讨厌你,你就什么都没了。你不姓吕,更不姓纪。不过,他不会与你计较,不会要你的命。母子不睦,想好你站谁那一边。
你余下的不过就这么几件事儿:一、宠爱难持久;二、弟弟难调-教;三、没有自己的儿子;四、外面没人支应。”
总之,吴孺人没根基,啥玩儿都没有,活得怎么样全看别人心情。这也是公孙佳敢跟吴孺人更亲近、对她多一些支持的原因,吴孺人且还翻不了天去。
这个“外面没人”不是说的别府里的侍女宦官之类,说的是正经八百儿的有一点门路的官员之类,也就是说,朝上的势力。这个一般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就是娘家人,勾结朝臣不是一般后宫能干好的。吴选现在还是个空壳子,且还在训着,公孙佳不放话,他也不敢就出头了。
乐户的生涯在吴选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是知道一件事的“师傅不让出场必然有他的道理,或是这里不行、或是那里不行,出了纰漏轻则挨罚重则丢命”。公孙佳对他不存在什么“嫉妒”、“争风头”,则公孙佳没说可以,他就还得猫着。
针对这几样,有点针对性的解决就可以了。对章昺,宠爱从来都是难持久的,除非章昺老房子着火,否则他对谁都那样。吴孺人只需要能干,在某几件事情上让章昺离不开就行了,现在说的就是别府的事务。具体怎么操作,吴孺人知道内情,让她自己去设法设套就可以了。
儿子是肯定生不出来的,那也没关系,章昺不会只有这一两个儿子,以后有了没娘的孩子、生母地位低的孩子,还是可以双赢的。儿子这事儿,“亲不亲”其实不重要,亲也亲不过人家亲娘去,就算亲得过了,人家儿子也不会不管亲娘去管你。哪怕儿子和亲娘有了特别直接的利益冲突,不得不借你的势,否则一个“孝”字,这儿子就得渡劫。
这个别跟谢宫人争,继续照顾他们娘儿俩,辛苦了这些日子,也不能白辛苦了,得叫人知道自己的委屈。
吴选和“外面没人”是同一件事,这个事儿公孙佳倒是能给她解决:“正月里,让他出来吧,我安排。”差不多得了,又不是给国家培养什么栋梁,只要能看得过眼就行了。改个名字也行,虽然瞒不过知道他底细的人,糊弄一下后来的人还是可以的,再取个表字,把旧账给勾一勾。
吴选现在的问题,就是那个经历,要是人人都不提倒也罢了,就怕一群嘴上没有把门的纨绔犯贱,贺州派的纨绔公孙佳倒是可以让他们都闭嘴。其他的,那就自求多福,相信比贺州纨绔还不着调的人也没几个。
由公孙佳给吴选把这事儿给平了,再让吴选在章昺的府里先担任个执事小官权作出身,吴孺人也好有个照应。且在章昺府里,也不怕有太多的人心险恶给他下套,官场上的水,深。再过个几年,等事情彻底淡下来了,吴选再娶个良家妻子,完事儿。
公孙佳连问题再分析都给吴孺人讲清了,连解决的方法也都有了。最后,公孙佳还给吴孺人保证:“东宫里要是风头不对,也别跟一群疯女人争那仙丹了,我那儿家庙,你先住着,看看风向再说。”
公孙佳没说出来的更根本的是——吴孺人的心变了,刚被吕氏整治那会儿,那是心如死灰想到庙里孤独终老的,现在她想斗下去了。否则,吴孺人称个病,出宫来出家,齐活。留东宫里,要公孙佳说,就一口气攀上去,干死了吕氏干太子妃,干翻她们自己当家拉倒。这样的话,吴孺人就需要特别的毅力和努力,还得有外援。这个太费劲了,吴孺人的底子又薄,公孙佳现在得搞自己的事儿,顾不上吴孺人,这收支不平衡。她就给吴孺人一个“安稳立足”的策略。
吴孺人也不躺也不坐了,滑到地上跪正了,说:“君侯于我恩同再造!”
公孙佳让阿姜扶起她来,说:“我这些个都是废话,你静下心来自己就能想到的。最最要紧的,是你要想明白,你自己要的是什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才能想清楚怎么达成。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
吴孺人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跟公孙佳交流了一下东宫的情报。公孙佳慢慢地听了,听说纪莹姐妹俩都还在宫里,惊讶地问道:“她们还没回家?”这两位,除了女眷们八卦,官面上是不会提起的。
吴孺人道:“是。那位的意思,是要给她们寻门好亲事,似乎想联姻帝室。”
今时不同往日了,虽然北地今年没打起来,态势还是挺明显的。最致命的是,皇帝老了,不是当年,他正在壮年,他的老兄弟们也在壮年,都可以压制纪炳辉。纪宸的女儿,还真有可能成为王妃。
太子妃的打算,不能完成十分,三、四分的面子或许还是有的。且娶个王妃也不影响大局……
公孙佳道:“她总是会打算很多。”
吴孺人道:“她对皇后娘娘暗示过,皇后娘娘没有接茬。”
公孙佳笑了,语含深意地对吴孺人说:“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太子妃把什么事儿都安排好了,置皇后于何地?她安排个东宫还差不多,想让侄女儿嫁皇子,那就不该由她来提。
皇后自己的亲儿子还没娶亲呢,你让她怎么想?跟太子说过了吗?跟皇帝说过了吗?最最关键的,知道自己在至尊父子那儿是个什么样子吗?真是个得丈夫敬重、公公重视的太子妃,那可以提,没关系的。
可这纪氏,一手安插自己人,一手要联姻室帝,公孙佳都想找个别业窝着养病,养个十年八载等着看他全家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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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二十一娘和二十三娘。”吴孺人离开之后,公孙佳慢吞吞地对阿姜说。
阿姜道:“那两个小娘子?似乎人品尚可?王妃倒也做得,在王府里倒是能保全自身,不被纪家拖累就好。”
公孙佳摇了摇头,说:“明天,把吴选叫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