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校尉不是很乐见公孙佳跟章晃见面。
这种不乐意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 纯然是觉得章晃不值得公孙佳这么重视。荣校尉做的是细作的事,见过了太多的魑魅魍魉,也就对公孙家父女耿直一点, 旁的时候并不比单良驽钝。章晃这小子,一看心就不正。
他是跟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看凤子龙孙也没有别人那么深的敬畏。燕王一脉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的, 章晃这小子尤其可恨!他知道世间有许多阴暗, 但是当这些事落到公孙佳身上的时候, 荣校尉心里憋着一团火。
动了动唇, 他说:“属下可以传话。”
公孙佳站着没动,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得荣校尉有些灰心, 轻叹了一声,说:“属下明白的。”
公孙佳轻笑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 但是这个人,必须得我亲自去见。我现在顶好不要在他们面前展露得太多, 他们越不防备我越好,我越傻越好。”
荣校尉说出了一句本该是单良说的话:“我看您也没能藏住聪明劲儿。”
公孙佳这回真笑了:“形势不饶人呐,走吧。”
荣校尉不敢再让她催第四次,赶紧上前开路, 阿姜将公孙佳扶上了车,公孙佳在车里对薛维说:“守好家里, 什么乱人都不许靠近。”薛维抱拳一礼:“是。”
公孙佳对的这个就是前些日子被余盛称为“游乐园”的乐游园, 这儿是她公开的产业。章晃在这里寻的一方僻静之地乃是临湖水榭,现在是水景正妙的时候,章晃对着湖面站着,手背在身后, 身姿颇为挺拔。王孙公子,玉树临风。
公孙佳坐着步辇过来,近了才扶着阿姜的手落地。章晃已含笑缓步上前:“劳妹妹走这一遭,快进来坐。”
公孙佳搭着阿姜的手走进了水榭,脸上浮一点浅笑,问道:“那哥哥有什么事呢?”
两人上个月就已经兄妹互称了,章晃说太礼貌了弄得仿佛还呆在王府里,公孙佳也就当不知道,将他跟章明一样待,都叫哥哥了。反正她的哥哥数不清,叫一声“哥哥”得有十八个回头的,倒是那个亲生哥哥,如今没有太多的机会叫了。
两人在临湖的美人靠上坐上,阿姜手脚轻快地将一张小小的矮桌往两人中间一摆,示意人上茶点,巧妙地在两人中间隔了点东西,使二人不至于坐得太近。章晃依旧是面带亲切的笑容,他看了阿姜一眼,阿姜低眉顺眼,垂着手退下了。再看公孙佳一眼,她却仍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脸上带着些许的天真好奇,对荣校尉说:“阿荣,你看,那儿水上有只鹅,为什么只有一只?”
荣校尉道:“属下这就去查!”
章晃愕然,旋即浅笑摇头,心道:怪道她看什么都新鲜,若是我身边都是荣校尉这样刻板的人,怕是也没机会见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他又不提荣校尉,而是问公孙佳:“我看你气色还好,近日却不怎么出门,在忙什么吗?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公孙佳讶然:“没有呀,我的事儿也多呢,要常看看嫂嫂。”
她嫂子也不老少,章晃一时没弄明白她说的是谁:“哪一位?可是有什么事么?”
公孙佳道:“就是大嫂呀,她又要做母亲了。”
章晃暗道一声惭愧,延福郡主是他的堂姐,他差点给忘了。又觉得年龄这个东西真的很讨厌了,凭什么人只能排这种完全没道理的排行来确定身份呢?大伯早生几年,就是太子,自己的父亲不过晚生了几年,就只好做藩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章晃觉得自己的亲爹也是允文允武,样样不差的,反观大伯,就整天在京城里呆着,泥菩萨一样,凭什么?
将手里的折扇束成一条紧紧捏着,章晃道:“安国公不在家,她一定很挂心的。”
“还好,”公孙佳说,“哥哥在燕王殿下帐前效力,又有老前辈指点,没什么好担心的。”
章晃道:“可我却担心呢,今天是不得已才请你到这里来的。是有事相求。”
“?”公孙佳不明白章晃要求她什么,从认识开始,章晃从未对她提过任何的要求,相处也颇为自然。
章晃道:“我和母亲却很担心父亲,听说,你往宫里献过图籍的?可有备份?”
“怎么?燕王殿下手里没有吗?陛下要是觉得需要,一定会给的呀。我手上的都已献出去了,可是前线发生了什么事吗?”钟源还在燕王身边呢,不能够吧?钟源北上,钟家、公孙家能堆的资源都往他身上堆了一波了,钟源手上的东西,恐怕比燕王还要硬。而钟源,绝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
章晃忙说:“没有,是我在担心,总也没有消息。”
公孙佳长出了一口气,说:“吓了一跳。”
章晃道:“接下来还有更吓人的呢,你可要仔细再仔细。”
“又怎么了?”
章晃道:“你已及笄,万事小心。”
公孙佳将左手食指指尖咬在双唇之间,轻轻地点着头,似是有些烦恼地说:“又是这些事呀,仗还没打完呢,烦。”声音很含糊,带点不满,声音也软糯糯的。
章晃笑笑,声音里带着点抚慰:“你呀……”他往前凑了一凑,才要说什么,荣校尉踩着步子进来了,对公孙佳说:“主人,鹅是外面飞进来的,咱们这里不养鹅,只养水鸭子。”
公孙佳笑道:“那鸭子呢?”
荣校尉道:“被它赶跑了。”
公孙佳笑得更开心了,声音清脆悦耳,章晃听得心中一阵舒畅。他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来,如果世间有祸国妖妃,大概不必美艳妖娆,只要有这样让人听了胸中块垒全消的纯真笑声就够了吧?
公孙佳还带一点笑,歪头问他:“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章晃突然有点心慌。
公孙佳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说:“图籍的事儿,哥哥不要太担心啦,我再回去找找。要不,咱们就直对陛下说。”
“好,啊?不不不,还是不要为了我的一点傻念头惊动阿翁了,他——他老人家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公孙佳道:“正因为操心的事多,所以才不要让他猜你的想法呀,总猜你的想法,他该多累?你想什么就直对他讲,他才好安排,不是吗?换了你,难道不愿意别人对你无所隐瞒吗?”
章晃嘴巴里一半是甜一半是苦,心道,我的想法哪能对阿翁明讲?又觉得公孙佳说什么都很坦诚,她说的都是对的,她好像就是这么想也这么做的。他作出坦诚的姿态来是为了接近公孙佳,公孙佳一旦真诚了,他心里又难过得要命。种种滋味揉在胸口,章晃说:“小心纪氏。”
“啊?”
章晃道:“他们在打你的主意。”燕王家自有消息来源,未必能探听得全貌,多少嗅出了些味儿。章晃小声说了纪氏正在盘算着公孙昂所遗留下来的势力等事,让公孙佳留神,万不可与纪府的男丁有三丈之内的接触,最好连纪氏的女眷也别搭理,免得被她们拐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公孙佳惊愕地听着:“哥哥?”
章晃认真地说:“切记,切记!设若他们将你暗害了,烈侯的一切也就是无主的了。”
荣校尉:……对!他对章晃的观感好了一些。
公孙佳也点点头,道:“好。”
章晃心神摇摆,一半是想跟公孙佳再坐一会儿,哪怕不聊天,就这么在一处也是好的,另一半是提醒自己,得赶紧回家吃药,一定是哪里有什么不对了,安神汤得灌两碗。公孙佳看出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劝他回家:“是不是中暑了?回去好生将养才好。中暑不是大毛病,拖着才闹心呢。”她病得很有经验,意见也中肯,还让人给章晃拿冰来。
章晃到她的园子里来躲清净没问题,搁她眼前病了,又是一桩要费口舌的事,不如趁早送神出门。
章晃迷迷糊糊被送走,公孙佳则问荣校尉:“难道燕王那里真的发生了什么?大哥那儿有新消息吗?”
荣校尉道:“咱们的人还没有消息来。”
“那我去看看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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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郡主又怀上了第二胎,以他们夫妇二人无婢妾的情况来说,现在才有第二人,已让一些长辈私下嘀咕了。钟秀娥就在公孙佳面前念叨过好几回,钟源只有一个儿子不行,钟家长房一脉单传看着太揪心了,得多生几个才好。现在怀了第二胎,算是钟府一个极好的消息,新生命的到来总是能够振奋人心的。
到了钟府,延福郡主正与常安公主在一处说话,两人面前也摆着一张地图,地图比较简陋,两人指指点点的,猜测着钟源现在的位置、现在又在做什么。公孙佳一来,常安公主就招呼她坐在身边:“来,你来看看,你哥哥现在该到哪儿了?”
公孙佳道:“我连战报都没摸着几封,猜不出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常安公主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我知道,当年谁不是从……谁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只是这些日子我的耳朵总是发火,烧得慌,有些担心。”
公孙佳道:“您是知道的,战场瞬息万变,不到战事结了扫完战场,消息都不会很确切的。传回来的消息也只是写消息的‘当时’,咱们也只能靠猜的。论大势,朝廷不会输,唉……”
细节就真说不好了。
常安公主又低头看地图,公孙佳也给他指一指之前钟源的路线,按照线路来说,还算安稳。公孙佳道:“纪宸与朱伯父两路,井水不犯河水反而好,凑在一起闹起来,我看燕王是弹压不住的,反而要拖累哥哥。”
常安公主点点头:“不错。”
“可这样,就将燕王闪出来了。他是谁也没法完全管住,又要仗着这两路大军打仗,两人不配合,中间闪出一条缝儿来,敌军要是不玩那些花样,直插过来,他要与敌军正面撞上了。”
延福郡主惊道:“那怎么办?”
公孙佳道:“应该,不至于吧?对面应该还没有能打出这样仗的人。”狠人都被她爹给砍光了,这才几年?一时半会儿是养不出来的。
常安公主看了公孙佳一眼,说:“我不大会打仗,但是听得出好赖,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沉住气。”
公孙佳一怔,“沉住气”应该是自己劝舅母的,怎么她倒劝起自己来了。旋即明白,这是说的自己的事儿。公孙佳微笑道:“我明白的,您放心。”
然而常安公主自己却总是沉不住气,她先是忍住了,没有进宫去求皇帝把她儿子给召回来。可总没有儿子的确切消息,她就不免白天多思、夜里多梦还净是噩梦,于是便经常把公孙佳叫过来说话,让她给分析。
公孙佳心里也有点躁动不安,她不是受常安公主的影响,而是——钟源已经有十天没有消息了。眼看延福郡主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公孙佳与常安公主商议,干脆伪造了一封公孙家的密信,说钟源一切都好,但是因为战事的需要,必须保持缄默。延福郡主先瞒住了,钟源依旧没有消息。
在此期间,聊可安慰的是,朝堂上剑拔弩张了起来——纪炳辉与赵司徒等人的矛盾是越来越大。钟源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纪宸、朱罴倒有战报,尤其是纪宸,他是个敢打硬仗敢拼命的人。朱罴要掂量掂量的事儿,他是不会管的,一口气提军前压,气势上就先占了上锋。
仗是胜了,消耗也是极大的。朱罴还要考虑一下消耗,纪宸就天生带着一股子富贵子弟的大开大阖,满满的不在乎。他为了战事的顺畅,还要求朝廷的官员任命上必须与他的风格一致。
时间进入七月,赵司徒已经与纪炳辉吵了五架了。
公孙佳打定了主意不参与这次的争斗,看着两家人越撕越上头,她却跑去陪嫂子,又将这些“趣事”说给外公听,听得钟祥也是一乐。
钟祥近来恢复得不错,略略能动一动了,让人架着能在葡萄架下蹓跶个几十步,全家上下都很欢喜。公孙佳与延福郡主坐着吃葡萄,看钟祥走路,含了一个就吐了出来:“酸!”延福郡主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笑。公孙佳好奇地说:“不酸吗?”
延福郡主笑道:“我挺喜欢的。”
说笑间,外面钟保国冲了进来:“阿娘!大郎出事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靖安长公主道:“看你大嫂和侄媳妇儿干嘛?她们都听见了,你就直说!瞒来瞒去的,耽误事儿!”
钟保国道:“人不见了!战场上!”纪宸与朱罴俩是没法好好配合的,就算朱罴愿意,他也受不了纪宸的作派,纪宸亦然。一个燕王,以前也征战沙场,但是朱罴跟随朱勋上阵的时候,燕王“刚刚穿上有裆的裤子”(朱罴原话),纪宸就更不会搭理自己姐夫的挑战者了。
正常情况下,也不用燕王能控制得住他们俩,燕王只要做好沟通和后勤就可以了。然而偏偏出了岔子,朱、纪互相不待见,中间真就闪出道缝儿来,让一队敌骑突入了。这也不是大事儿,实话实说,纪、朱发现之后,现追过来救援都来得及。
然而偏偏又遇到天气突变,也是邪了门儿了,风沙走石之后是风雨大作,特么人看不见人,等回过神儿来,根本找不到这一队人了。一套乱七八糟,敌骑也是昏头胀脑,他们也迷路了,直接迷路到了燕王的大营前。
等风定雨停,双方睁开了眼,当场抽刀打起来。燕王是皇子,不能出事,钟源却不能躲避,请压镇的老将稳住营盘之后带着燕王后撤,他来断后。老将把燕王挟着后撤了五十里安顿好了,复返过身来接应钟源的时候,找不到钟源了!
延福郡主痛苦地捂住了肚子,慢慢弯下腰去。公孙佳吃了一惊,飞快地攥住她的腕子:“嫂嫂?来人!快!扶进房里,大夫呢?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