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不知道。
非但不知道,她甚至连这间屋子都不愿意多待,转身就去了楼下大堂。
这一回,掌柜的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她仗着身上的金叶子多,半是威逼半是利诱,非让后厨将酒装进了茶壶里,以掩人耳目,拣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与山月对饮。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令掌柜的十分看不上。
“按理说,我这小店开门迎的是客,不该不识眼色。只是……”
她将梵音打量一眼,再一眼。
重重放下一碟下酒菜。
“大姐也是过来人了。咱们女人家,年轻时风流些倒没什么,可要是不识好歹,造孽太多,小心临到头了遭报应。唉,现在的年轻人呐……”
俨然将她当成了毫不心疼夫郎,只顾饮酒作乐的纨绔。
山月偷瞄着自家尊上的脸色,极小声:“算了,尊上,我们不跟凡人一般见识,啊。”
梵音的确也没有那个心情。
她一口喝干杯中酒,眉心紧拧成一个川字。
“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连她自己都摸不到半分方向,眼前道行尚浅的属下,就更是一头雾水。
山月只能替她重新满上酒,小心翼翼。
“难道这楚公子,不是凡人?”
“不可能。”
弱成那个样子,不过是在冷风里跪了一夜,就能直挺挺地往她身上倒下来。
六道之中,除了凡人,哪里还有这样不顶用的东西?
何况,她很早之前就留心探过他的虚实了。他的魂魄没有任何异样,的确是**凡胎没错。
也正是因为如此,面对那张与她的老冤家初岚仙君如此肖似的脸,她才能勉强忍得下去,而不是即刻将他丢出去自生自灭。
除非……
他的实力远在她之上。
但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即便放眼整个三界,也找不出几个能从她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的人。
就凭那个小东西?
他再轮回八百次也不行。
“那……属下有一句话,不论对错,姑且一说。”
山月隔着桌子,凑近过来,眼睛里亮闪闪的。
“尊上,那会不会就是流光菩提?”
这句话,还当真把梵音给问住了。
因为她并没有亲眼见过。
所谓流光菩提,其实曾经是冥界的宝物,当年是霁晓神君告诉她,这件东西能解她迦楼罗一族所中之毒。
只是,还没等到她前去夺取,这件宝物就莫名遗失了。
丢得这样突然,这样巧。
她很疑心是冥界与她过不去,故意使诈,为此上门打得天翻地覆,直到忘川的水都被搅得倒流,大半个冥界的魔族鬼族把头埋在地里,哭诉原来战场上的迦楼罗王还是有仁有义、君子风骨,上门抢东西的才是真不给人活路。
她才相信,他们没有诈她,东西是真丢了。
于是从那以后,她走遍了凡间四海九州,但凡听闻哪里出现了稀世珍宝,总要前去搜寻辨别一番。
但是归根结底,她是没有见过的。
那流光菩提究竟长什么模样,是圆还是扁,她一概不知道。
更不用说,她如今看到的,只是楚岚体内一道虚无缥缈的吉光。要仅凭这个来辨认,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山月夹一筷子小菜,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
“这楚公子,从前是曦国的小皇子。或许是因为太受宠爱,或许是他们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有国破家亡一劫——无论怎么样吧——总之,他们中间有能人,把宝物藏在了他的身体里。”
“毕竟如今凡间,也有不少奇人方士,甚至是混迹在人堆里的妖魔。堂堂一国皇室,能笼络几个有真本事的,也不奇怪。”
“您上回不是说过吗,告诉您宝物就在曦国皇宫的,是位极可靠的人,消息不会有假。可我们跑了这样久,却遍寻不着。”
“假如这样一来,啪,就全说得通了。”
少女猛一拍手,连带着发间璎珞都窸窣摇晃。
“尊上以为怎么样?”
“仿佛是有些道理。”
“对吧对吧?我偶尔也是有那么点聪明的。尊上您夸我一句嘛,就一句。”
“也太匪夷所思了。”
“啊?”
梵音没有看见少女委委屈屈垮下的小脸。
她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深感头痛。
“假如这世上,真有人有这样的能耐,本座的位置不妨让给他坐。”
要将那样集天地之灵的宝物,藏进一个凡人的身体里,谈何容易?
放眼三界,能有这般手笔的人,她数都能数得出来。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会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一个也没有。
实在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两百多年来,迦楼罗王有过很多次,以为自己捕捉到了某些踪迹,又失望而归。她已经渐渐地习惯,不再像最初一样懊恼发怒了。
但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云山雾罩,无从下手。
自从遇到那小东西,仿佛是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
莫非真是命里克她。
山月打量着她的神色,舔了舔嘴唇。
“要不然,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西先挖出来看看。”
小丫头目光狡黠。
“尊上,您办得到的,对吧?”
反倒是梵音怔了一怔。
当然,她办得到。
不论是谁藏的,什么东西,埋得有多深,在迦楼罗的利爪面前,都不在话下。只要挖出来瞧上一瞧,是与不是,也就很清楚了。
山月提出的,的确是一个极简单可行的方法。
只是那样的话,那个凡人也就废了。
他会死的。
凡人这种东西,寿高不过百年,身死之后,下幽冥,渡忘川,托胎轮回,再世为人。
在身为神明的她眼中,不过如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只在弹指间。相比于她的万年光阴,什么都算不上。
但是……
“本座在你眼里,是剖心挖肝的鬼怪吗?”
她斜了少女一眼,将对方面前的酒夺过来。
“说了多少次,酒量差就不要喝。”
山月捂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是我醉了,还是尊上不忍心了?”
“闭嘴。”
“可先说好了,不能与喝醉的人计较。所以就算尊上被我戳破了心事,再恼羞成怒,也不能训我。”
“你要是再说一句,本座就……”
她的佯怒,却被人打断了。
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苦力模样的女子,大冷天里,一身灰扑扑的短打,唐突从店门外面奔进来。
脸上说是慌张,却又夹杂着些兴奋神色。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有客人递给她一杯茶水,道:“什么事,你慢些讲来。”
那女子接过去,一饮而尽,拿肩上搭的布巾胡乱抹了一把脸,额上的汗珠与她的眼睛一起,闪闪发亮。
“我瞧见海市蜃楼了!”
店堂里静了一瞬。
随即像沸水入油一般,炸开锅来。
“这东西,还是在志怪话本里见过,没想到竟是真的。”
“传说它上次现世,都是我奶奶年轻的时候了,我总当哄小孩的故事听。”
“瞧真切了吗?不唬人吧?”
那女子被众人拉着,神气活现。
“真真儿的,半点作不得假!”
“那时候,我正在码头上搬麻袋呢,老远就听见,像是有人在吹笛唱曲儿。我心里道,这满是臭汗的腌臜地方,哪有人这样好兴致?结果一抬头,你们猜怎么着?”
“好大的一艘船,远远地漂在海上,四周全是云气,若隐若现的,简直跟神仙的地界一样。那船上还能造起高楼,层层叠叠的全是飞檐,我留心数了,足足有七层呢。连皇宫里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起初我还疑心,是早起没吃东西,饿昏了头,直到身边的人都丢下麻袋,大喊大叫起来,才敢相信是真瞧见了。这不,我连工钱都没结,一口气就跑回来了。”
她又喝一杯茶,咧着嘴笑得开怀。
“这样的光景,这辈子能瞧见一回就值了,谁顾得上那几个臭铜板。”
众人一下围拢过去,议论纷纷。
这个道:“我老婆子脚程慢,要是现在雇上车,往码头去,不知还能不能赶上瞧一眼。”
那个笑:“亲眼见了又如何。怎么,你还想上船同神仙一道走呀?”
也有人面露忧色。
“昨夜先帝刚驾崩,又折了辅政的亲王,相传宫中被大妖突袭,闹得人仰马翻。这个节骨眼上,海上又见了蜃楼,也不知是吉是凶?”
一片喧闹中,那在码头做苦工的女子,被众人团团围住。
有人端茶,有人点菜,俨然奉若上宾。
她便眉飞色舞,忙着对众人的问话逐一解答,说那船有多长多宽,怕要比整个都城还大,一直从船舷上雕的什么花,讲到檐角下挂的风铃如何动听。
越说越往没边的地方去了。
只有梵音,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忽然扬了扬唇角。
“你看,这不是有人送上门来了吗。”
“尊上何意?”
“不必剖心挖肝那么麻烦。那小东西身体里的,究竟是不是流光菩提,有一个人应当知道。”
她抬眼,眸中碧色明亮。
“我要到蜃楼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