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下来,一老一少关起舱门私授密法,就连同屋的智聪和尚也被拒之门外。依靠现有的功力和造诣,三脉七轮自然是轻易打通了,圆载张罗着为天赐灌顶加持,增进智慧,定于第五天的上午卯时洗涤其身、口、意三业障蔽。
心情是舒畅的,天气却是阴沉的,从半夜开始海面上便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天刚蒙蒙亮又下起倾盆豪雨,电闪雷鸣,像要把一切劈成齑粉似的。
两个商人与智聪带着水手们在甲板上忙乎着,大和尚并未在意恶劣天气,“阿弥陀佛,我说走南岛路,你们就是不听,这条南路茫茫汪洋没着没落,连个礁砣都看不见,来股大风看你们往哪里躲?想当年贫僧与圆仁师兄同船来大唐,四条船出发不久遭遇逆风,三条船破损严重漂回岸边,一条船被掀翻遇难,死了二十多人。第二年修好的三条船再次入海又遇逆风,又被吹回吹坏,圆仁师兄还被断桅打伤左臂。又等了一年,第三次出发,途中遇上风暴,船舶搁浅,被潮水推回海中随波逐流,凭天由命任其漂浮,多亏了大唐的救援船相救才能得活。天赐,你说这南路好走不好走?我跟他们说,我请来了你,还怕什么海盗呀?可这两个商人只盯着获利,想节省时间尽快赶到日本国去。”
大和尚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小心地关严了房门,撇了一眼窗外呼呼作响的海风,在颠簸摇晃中站稳身子,“阿弥陀佛,天赐呀,你得把我看做金刚萨埵,如今是在船上,一切仪轨从简,什么坛城布置,什么心仪的明妃,什么铃杵,什么水晶,事先都没有准备,更没有甘露或是醍醐了,只有一壶清水。灌顶之后你将成熟为修密的容器,依照密法修炼明点与拙火,世俗菩提心与胜义菩提心的乐空双运,引生四喜四智,出现四空,开显法身光明。方得以水归水,以火归火,复其原初本体,不饮不食不吃东西都没问题。”
和尚四处寻找盛水之物,“真是怪了,我的宝瓶放到哪里去啦?噢,装在箱子里了,用什么好呢?有了,就用这个宝贝吧。”他从包袱里取出个盒子,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它,将盒里的东西捧出来。
“这是化缘的钵呀。”天赐见上师手里的是只古钵。
“欸,你可不要把他当成普普通通的钵啊,这只古钵可是无价之宝嘞,它乃禅宗老祖达摩的饭钵呀。”圆载用手抚摸着外形饱满圆圆滚滚的石钵,它泛着光芒像是涂了层金粉,那光滑的外壁一尘不染,“想那禅宗起于灵山会上,佛陀手拈金色婆罗华,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佛陀入灭前传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木棉袈裟和青石饭钵与他,心经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原本已经失传,玄奘大师的译本只是鹦鹉学舌,未得其精髓。而这石钵本是四天王以清净信心奉献给佛陀的,起先所献是金钵、银钵、颇梨钵、琉璃钵、玛瑙钵、砗磲钵,都被佛陀婉拒了。后来天王们记起青色天的青石钵,正合佛陀于娑婆世界种福田、修善业的心意。问题就来了,四个天王分别奉上一个,既不能取一弃三,又不可蓄钵犯戒,于是佛陀把四个钵安置在左手上,再以右手按一下,运用神通力,把四钵合成一钵,坚牢清净,四际分明 。禅宗传至达摩已二十八代,达摩于师父般若多尊者寂灭六十七年后驾船东来,宣扬二入四行禅宗妙法,南梁武帝萧衍愚钝不能领悟禅法,达摩便一苇渡江,面壁九年,再经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惠能传承衣钵,使禅宗发扬光大。那衣钵传至惠能,却被则天皇帝要去,将木棉袈裟赐给了智诜禅师,由其带回资州德纯寺收藏。这只青石饭钵则被白马寺主持冯小宝讨去,冯小宝原是洛阳城市井之中靠卖野药为生的小货郎,身体结实魁梧,又能说会道,床帷功夫了得,经千金公主推荐给了则天皇帝做男宠。那贼子日益骄倨,火烧明堂,无恶不作,后被太平公主定计处死,宝钵自然落入公主之手。斗转星移,利欲熏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太平公主不甘寂寞,为一己之私兴风作浪,玄宗皇帝平叛赐死公主后,此饭钵便不知所踪了。”
“上师,您又是怎样得到的呢?”天赐听得入神随即问道。和尚诡秘地付之一笑,“阿弥陀佛,说来话长,机缘巧合吧。这里得提到个胡僧慧范,这慧范在京都权贵之门左右逢源,以浮屠法妖术迷惑献媚,与张易之兄弟关系密切,为二张配置秘喜淫药填充武帝的□□;又跟先皇中宗和韦氏交情不浅,神龙政变张氏兄弟被诛杀之后,韦氏将慧范列为有功之臣,授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上庸县公。唐隆政变后又投靠太平公主,成为她的面首、心腹急先锋,为其主子阴谋篡权拉拢一名元氏宫女,企图在药中下毒,毒杀玄宗皇帝,多亏被高力士及早发现。事败被诛杀抄家,其庄园财宝没收充公,财宝里就有这石钵。后来不知什么机缘落到柳公权的手里,柳老施主肉眼凡胎哪里识得宝物,随便用做盛清水的笔洗,是他的管家龙安偷偷拿出来卖给了我。”
“很普通啊,就是个老旧的石头钵盂,石头倒是很奇特,远观还以为是金子铸的呢。”天赐接在手里看了看那圆润的钵底,又摸了摸钵盂的内壁,是一样的光滑,平平展展,干干净净,连个凸凹褶皱都没有,只觉得沉甸甸的有些压手。
“阿弥陀佛,是很普通,不知其中的奥妙在哪里?按理说佛陀的东西是应该有玄机的,龙安拿给我说是实打实的青石饭钵,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不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还以为是在诓贫僧呢。”大和尚把钵盂拿过去,将壶里的清水倒到里面,“注入清水也没有异样,清澈见底,我还试过油啊、冰啊、火啊,能想到的我都试过了,绞尽脑汁没找出钵中的秘密。对了,我还试过用鲜血、糖水、海水,都是不得要领,也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石头钵盂吧。”圆载用手指沾着清水,让天赐跪下要行灌顶之礼。
还没等水滴淋到头顶,一道耀眼的闪电照得舱内通亮,所有的一切都被光芒遮蔽了,只有能感受到砰砰心跳的自己。
跟着船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被雷击中啦!”
“四郎被桅杆砸到啦!”
“后舱起火啦!”
外面是一片声嘶力竭的混乱嚎叫。
“不好!外面出事了。上师,詹伯伯出事啦。”两个人不敢耽搁,急三火四地冲出舱来,只见甲板上已是一片狼藉,到处被灌满了海水,巨涛似施虐的野兽蹂躏着单薄的船体。
商船在汪洋中就是一粒黍米、一根毫毛、一叶浮萍,大风大浪把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下子抛到半空中,一下子又甩进深渊里,随时有被拍碎撕裂的危险。
“上师!四郎在这里,没得救啦。”
“师父,别摸啦,脑袋都被砸扁啦,船主李延寿也被飓风刮到海里去了。”
李达和智聪抓着折断的桅杆勉强支撑着,不让狂风把自己刮到海里去。
在他们的身边直挺挺地躺着詹景全,看那血肉模糊被砸扁的脑袋,谁见了都会触目惊心,悲痛欲绝的。
“咔嚓”又是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映着几个人过于紧张的脸愈加得惨白,“轰隆隆”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不光是耳膜,连心脏都要被震碎了。
“后舱火势太大,弃船吧!”有水手大声地呼喊着,大股的浓烟烈焰滚滚涌来,眼看着就要席卷整条船啦。
“快走吧!什么也不要了,逃命要紧。”李达绝望地看了一眼甲板上的货物,招呼着同伴们赶快脱身,有水手已经把小船放到海里,等着大家弃船逃命。
“阿弥陀佛,我的佛经和金银法器呀!那是我的命根子啊。”大和尚舍不得他的多年积攒,冒险要冲进舱里去抢救一些,“智聪、天赐,快帮我去搬!”
智聪奋力拉扯着同伴,不让他不知轻重飞蛾扑火,可谁能阻挡住疯狂者的一门心思呢?大和尚带着天赐奔到舱口,火舌乱蹿已经进不去了,一股股的热浪迎面扑来,烤得人都要化了,“青石饭钵!我的青石饭钵啊,哪怕是把我的宝贝钵盂带出来也好啊。”圆载在火焰面前只得却步啦,他顿足捶胸地哀怨着。
天赐几度想冲进去抢出佛陀的遗物,可惜大火越烧越烈,不给留一丝机会。
“天赐,我的钵呀!”大和尚用手指着舱门,声嘶力竭地呼叫道。
“上师,饭钵不是在你手里吗?”天赐回头却看到和尚手里的钵盂,大喜过望地提醒他。
痴迷的和尚也反应过来,如获至宝地把饭钵搂在怀里,“宝贝,可不敢让你丢了。天赐,还有那么多的金银法器呀。”这出家人还贪得无厌,得到这个不知足,又想起别的来啦。
小船上的水手、智聪、李达像热锅上的蚂蚁心焦地召唤道:“师父,快走吧!来不及啦。”
“师父!别只顾眼前了。”
“师兄,都什么时候啦?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天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是心急如焚啊,他二话不说拉起圆载便走,“上师,顾不得啦,救出来也是带不走的,从长计议吧。”和尚迟迟疑疑地跟着年轻人向船舷跑去。
“嘣”半个船舱飞上了天,火星四射“”啪啪”地在空中爆燃着,圆载和尚“咿呀”的一声跪到地上,只感到右胸钻心地疼痛,低头一看是一根木条插在那里,瞬间血流如注无法动弹。
船体在慢慢倾斜下沉,有胆怯的水手用斧子劈断绳索,将小船与商船分离,避免被带入漩涡里。
一个大浪打来,把救生船推得远远的,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澎湃巨浪连续不断,小船被抛来抛去转眼抛得没了踪影,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完了,船走了。天赐,我们该怎么办?”从大和尚的口中头回听出了恐惧,带着绝望的颤音似有后悔之意。
在海上漂泊整整三天了,没有看到一个活物,连个死物也没见过,别说陆地了,就是个岛礁也没有,除了这半截桅杆和搭着的两个人,头上是蓝天,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世上没有比此时再简单的了。
还多亏有这半截木头,虽然砸扁了詹四郎的头,却救了圆载和尹天赐的命。若没有它的支撑,两个人早就随大船沉到海底去了。
万幸的还有,风驻了,雨停了,天空像洗过了似的,万里无云,蔚蓝蔚蓝的。海面上微波粼粼,静得让人受不了,直想大声喊上两嗓子。
“上人,你可不能睡呀,坚持!我们会得救的。”年轻人舔着干裂的嘴唇鼓励着和尚。
“以他一,阿弥陀佛,我没睡,闭会儿眼睛养养神。”圆载不知道是年纪大了精力不足,还是失血过多虚弱乏力,上眼皮像千斤坠无力睁开。伤口已经由天赐包扎好了,可身边没有疗伤药,右侧的胸膛肿得老高。
“天赐呀,我是不行了,半边身子一点知觉也没有。你可要挺住啊,还记得我教你怎样修拙火吗?”出家人痛苦地咳嗽着,吐沫中带着血星。
为了让对方少说话,年轻人小心地坐直身子,尽量避免因挪动触及和尚的伤处。圆载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强忍阵阵疼痛指导着,“天赐呀,说来惭愧,我这一辈子也没留下什么,是好是坏让世人说去吧。什么座主、大师、赐紫的,趾高气扬牛气冲天的,一口一个我喜欢,你喜不喜欢算个屁!我就不信那个邪,谁又比谁强到哪儿去?本想回国成就一番事业,可事与愿违,天不随我,这把老骨头估摸是要交待在这海里了。阿弥陀佛,我不能带着遗憾走,要把平生所得教授给你,再把佛陀的饭钵送你留作纪念。”
“上师,你会没事的,伤会好的。”天赐心里难过,可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他。
“善哉,你别哄我啦,老夫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修练拙火,从头来心要静,循序渐进你会有十种征兆,见烟,见阳焰,气宇轩昂,皮肤润滑,光采夺目,身轻,月出他人不能见自己身影,白昼能不现形,常现无云睛空之相,生起离戏俱生智。拙火乃肚脐间本有俱生的热力,焚烧一切不净蕴界,灭尽一切烦恼寻思,迅速生起俱生妙智,凭意念引至身体。然后红白菩提同修,使明点与拙火乐空双运,由观想而成,修习既久开中脉结,令气趋入中脉,如是即能实生四空四喜,并能自然而然地引发光明。”天赐依照其法认真去做,
大和尚缓了一会儿坚持解说,“何为四空四喜?初由生法宫生起拙火,上升至脐轮,观想脐轮为拙火燃烧,其热力横遍周边及肚脐之下,此时即名初空;拙火由脐轮升至心轮燃烧,热力横遍身躯,如是即名胜空;拙火再往上燃烧喉轮,热力亦周布上半身,如是即名极空;拙火燃烧顶轮,热力由下肢至头顶皆遍,如是即名俱生空。再观白菩提于顶轮融化,如是生起被烧之顶轮,头部有清凉感,是即名为初喜;长话短说,白菩提分别生起喉轮、心轮、脐轮,即名胜喜、极喜、俱生喜。每一次第皆有清凉的感觉,至俱生喜时,由头至下肢皆清凉。如此修练坚持,你便可吸日月之精华,不需吃喝之烦,不受困顿之扰,身轻如鸿毛,飞腾似雀鸟,在海中漂上一年半载无妨。”
说完圆载将手中的石钵塞到天赐的怀里,“善哉,这可是我的宝贝呀,你要把它收好。不要嫌弃它平淡无奇,毕竟是佛陀的遗物,其中自会有不为人知的奥妙,孩子,你自己慢慢去找吧。”
“上师,你没事的,这钵还是你自己收着吧。”年轻人执意不要还给和尚。
两个人正在推让之际,“孩子,不好!鲨鱼!鲨鱼群游过来了。”和尚惶恐地大喊并指着远处。
天赐从没有见过鲨鱼,由圆载提醒向那边望去,只见十多个黑亮亮的鱼鳍缓缓地游了过来,不时从水中探出硕大凶狠的嘴脸,瞪着圆圆小小无情的眼睛,摇摆着粗壮有力的身子,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露出一排排锯齿般锋利的尖牙。
天赐警惕地注视着它们,“我用降龙掌劈死它们!”
可和尚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太多啦,天赐,这都是佛祖的安排呀,记得好好练功,你活着就是贫僧活着,把我的宝贝看好了,我的魂儿伏在上面呢。来年寒食节祭拜我时多摆些羊肉串,我最爱吃你们贾家楼做的啦,那里的最地道。孩子,我曾欺骗过你,你爷爷秦施主没承诺过我什么,是我的私心说了谎,对不住你啦,就让我以死宽恕自己吧。你还年轻,要好好地活着,我去也。”大和尚突然腾空而起,大呼一声“嗡、嚩日啰、驮都、鍐”大日如来咒,将双手中指与拇指相抵,竖起食指,用尽全力将桅杆蹬开,那半截木柱子似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而圆载本人却义无反顾地扑向鲨鱼群,随即一道华光跃然水面,一场血腥的杀戮撕咬便可想而知了。
待木柱子失去了动力,摇荡在波澜不惊的洋面上时,只剩下紧紧抱着桅杆的天赐了。
圆载师父为了救自己,舍身投入鲨鱼群以身印法,修成正果,使天赐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能辜负上师的寄托。”想着想着心情平静了,不再像刚才那样纠结沉重,跌宕起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