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呼啸着撵过,萧念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惊愕地看着马车绝尘而去。
凌锦韶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萧念狼狈的模样,咧开嘴露出了一丝坏笑。踹这一脚并不十分解气,若是以后有机会能再揍上一顿,她会更开心。
马车在四夷馆的门口停了下来,黎国来的使臣们都住在此处。听闻凌锦韶到来,早早便在外恭候。
凌锦韶扫了一眼,却发现典客程煜不在。使臣们对她是毕恭毕敬,凌锦韶端庄持重地亲切问候,与诸位大臣闲话家常,还让陆夜白将一早准备好的礼赏给众人。
使臣们与十七公主相谈甚欢,但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颓丧。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阻滞,却又不肯对她说。
凌锦韶便转移了话题:“怎么不见典客大人?”
众人支支吾吾,其中一人道:“程大人生了病。”一旁有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凌锦韶便道:“一定是水土不服了,孤去瞧瞧。”
“公主金尊玉贵,当心过了病气。”
“孤身为一国公主,自己的臣民自然是要关怀的。”说罢便径直前去了程煜的居所,大臣们试图阻拦却也无济于事。
她并未让人通禀,以免打扰到程煜。她印象中,那是个骄矜的少年人,模样很是清秀,身上颇有几分傲气。
她并未让人通禀,以免打扰到程煜。她印象中,那是个骄矜的少年人,模样很是清秀,身上颇有几分傲气。
可
当她推开门,便闻到了一股子酒味儿。
陆夜白立刻先一步上前进了里屋,只见程煜瘫在榻上,地上落了几个空酒壶,一脸生无可恋。
“程兄——”他刚一开口,程煜便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陆兄,我美么?”
凌锦韶顿时竖起了耳朵,脚不由自主地挪到了门口,耳朵贴了上去。
“程兄.....你......喝醉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在你眼中的我是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是。但——”
凌锦韶和花月对视了一眼,齐齐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世俗的眼光就那么重要?还要我怎么做才好?”
“你还是赶紧收拾好自己,换件衣裳,别让——”
“我不!我偏要与这世间的偏见作对!”
凌锦韶点头称许,一边走进里屋一边鼓掌:“说得好!既然两情相悦,就不要在意世俗的眼光。陆大人,我支持你!”
话音落下,她才看清了屋里的情形。满屋子都是酒气,地上也散乱着酒瓶子。而美人榻边,陆夜白正提着一“女子”的衣襟,脸上泛着醉酒后的坨红。
她和花月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只觉得自己耳朵和眼睛都出了问题。方才说话的不是程煜么?怎么忽然...变成了女子?
陆夜白松了手,程煜眨巴着眼睛看着凌锦韶,忽然尖叫一声奔向了屏风后。
凌锦韶指着他:“这...这是——”
陆夜白揉了揉眉心:“公主殿下还是容他换件衣裳吧。”
她一脸惊愕地退了出去,陆夜白解释道:“程兄自小体弱多病,少时家中请来高人算命,说是出生时辰阴气过重,要当女孩儿养方能平安长大。一直养到十二岁,这才恢复了男儿身。但...自小养成的习性还是改不了了......”
“那他与你——”
“君子之交。”
说罢,程煜已经一袭青衫磊落,文质彬彬走上前来福身施礼。仿佛方才那个醉了酒披头散发的疯婆子与他毫无干系。
“不知公主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好说好说。”
凌锦韶仔细打量着程煜,忽然皱起眉头:“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程煜也瞧着凌锦韶:“公主殿下这么一说,倒好似真的在何处见过。”
两人都沉默着自己想了半天,忽然齐齐睁大了眼睛指向对方。又忽然不再言语。
花月好奇道:“公主殿下和程大人认识?”
程煜干咳了一声:“未曾深交。”
凌锦韶也极力掩饰道:“萍水相逢。”
两人看起来神色这般诡异,花月一脸狐疑。可这事儿确实对两人来说,都太难宣之于口。
想当初凌锦韶在京城混迹于街头巷尾,成日里琢磨着怎么能挣钱。一日晚市,正在街上溜达,忽然瞧见了人头攒动。挤进去一看,竟然是在卖小孩儿。
京城的晚市与唐国的夜市不同。京城的官家是不允许晚上开市的,只有一处晚市得了特许开着。那处的晚市也叫鬼市,知道的人不多,但什么东西都敢卖,更别说是人了。
这一日卖的是个小姑娘,凌锦韶估摸着她也就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弱,哭得梨花带雨的。头上还插了一根茅草。那人贩子对外称是自己的闺女,但凌锦韶见过他好几次,知晓这一定是假话。
这小姑娘被一个满脸脂粉气的女人看中了。凌锦韶知道那是京城最出名的燕语楼的鸨1母,挑这小姑娘走的目的也是显而易见。
于是跳出来叫板:“这小妹妹,我要了!”
众人一见,是个乳臭未干雌雄莫辨的小少年,顿时笑开了:“毛还没长齐的小子还知道买老婆回去了!”
凌锦韶那时是个小混混打扮,她挺直了腰杆子道:“你们爷爷我就是看中了这妹妹,我出五十钱!”
鸨母冷笑道:“老娘出十两银子!”
小姑娘瑟瑟发抖,害怕地看着鸨母。凌锦韶身上根本没有银两,她犹豫了片刻,咬牙将皇祖母赏赐的玉佩拿了出来:“我这玉佩值五十两!我用这个换她!”
鸨母算了算,五十两不值当,便咬牙切齿地作罢了。
人贩子一手将小姑娘的手递到凌锦韶的手中,一手接过了玉佩。凌锦韶抬眼瞧着他,一脸不舍:“你以后也会一直在此处么?”
“怎么的,舍不得了?”
“这玉佩...你保管好了,我...以后会赎回来的。”
人贩子嘿嘿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收了摊子走了。
凌锦韶牵着那小姑娘的手,感觉到她颤抖得厉害,便温声道:“你别怕,我知道那不是你爹。你家在何处,你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用脏脏的小手抹着眼泪:“我...我不知道...”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有些防备地瞧着她,良久轻声道:“我...我叫玉玉。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玉。”
凌锦韶心下了然,看来是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前几日是庙会,说不定就是那时候被人拐走了。
“京城就这么大,我这几日带你挨家挨户走走,说不定就能寻到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小声道:“谢谢小哥哥。”
凌锦韶忽然被人叫小哥哥,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纠正她。小姑娘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起来,她捏了捏她的脸蛋:“饿了?”
玉玉点点头。
凌锦韶便在一旁的馄饨摊买了一碗馄饨,原是想一起吃的。但那小姑娘胃口极大,看着斯斯文文的,一口气吃了三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凌锦韶觉得,燕语楼那位鸨母若是将玉玉买回去,只怕也会悔青了肠子。
接下来的几日,凌锦韶一边挣钱一边带着玉玉到南城挨家挨户找。专门挑着那高门大户去,却都被扫地出门了。
她如今捉襟见肘,一时间没了法子,便动起了街头卖艺的心思。
凌锦韶会些功夫,可是耍来耍去,看得人都很少。倒是一旁聚拢了一圈的人,她拉着玉玉挤进去,就看到一个精壮的男子躺在长凳上,胸口摆着块巨大的石板。
原来这是在表演胸口碎大石!一锤子砸下去,铜板也哗啦啦撒下来。
凌锦韶灵机一动,到处找了些棉花和其他碎屑熬成了几块假石头,拉着玉玉一同上街表演胸口碎大石。
她的脑瓜子也算灵光,知道自己表演没有噱头,于是好说歹说哄着玉玉来表演。玉玉不从,她只好哄骗说,两人轮流胸口碎大石。
一个瘦弱娇羞的小姑娘表演胸口碎大石,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凌锦韶表演得十分卖力,又会吆喝。很快铜板也叮叮当当撒进了她放在一旁的铜锣里。
可好景不长,被抢了生意的那壮汉不忿,带了人来砸场子。一脚将那假石头踢得稀烂,当场拆穿了他们的把戏。
凌锦韶见势不妙,拉着玉玉就跑。两人被愤怒的人群追着跑了两条街,最终在一个破庙里躲了起来。
两人饿着肚子挤在破庙里,外面还下着雨。玉玉缩在凌锦韶的怀里,终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凌锦韶拍着她的后背宽慰她:“好了好了,没人会追来了。你...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你的家人,把你送回去。”
玉玉抽抽搭搭道:“其实...其实我是离家出走的。”
“离家出走?”
“我娘总是给我买我不喜欢的衣裳,一天要换三回。还逼着我学女红,学刺绣。可那些都是——”她止住了,“总之我不喜欢,所以我就趁着庙会跑出来了。”
“那你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凌锦韶松了口气:“那等雨停了我就送你回去。”
玉玉抱住了她的胳膊:“小哥哥,你跟我回家吧。”
“不用啦,我有去处。”
“可是你一直不回家,也没有家人——”
“我有家人。”她打断了玉玉的话,语气有些重,吓得玉玉可怜巴巴地瞧着她。凌锦韶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叹了口气:“我其实和你一样,也是离家出走的。”
“你也是因为娘亲么?”
凌锦韶看着屋檐下的雨轻快的跳动着,淡淡道:“我没有娘亲,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玉玉沉默了片刻,小声道:“对不起......”
她咧开嘴:“其实也没什么。这就好像你如果一出生就身无分文,就会觉得穷是正常的。反而是曾经家财万贯过,却忽然身无分文了,那才难受。”
玉玉没有说话。当天夜里,凌锦韶将她送到了她家的后门。两人牵着手站在门口,凌锦韶只记得是个挺气派的府邸。
玉玉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小哥哥,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跟爹爹说,让他们留你在我府上。”
凌锦韶见他不肯松手,便笑着哄骗道:“好啊,你可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呢。”
玉玉这才松了手,飞快地跑去拍门。一个家丁探出头来,一眼瞧见了玉玉,赶忙唤来了老爷夫人。
玉玉扑进娘亲的怀里,娘亲哭得抽抽搭搭的:“煜煜。娘以后再也不逼你穿女孩儿的衣服了。”
爹爹却颤着声道:“这臭小子,真是被惯坏了!”
玉玉知道他爹是纸老虎,只管在娘亲怀里撒娇:“娘,是一个小哥哥救了我。他就在门外——”
夫妇俩对视了一眼,由着玉玉牵着手走到了门外。
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红红的灯笼。一家三口张望着,却什么人也没见着。
玉玉冲了出去,大叫起来:“小哥哥,你在哪儿?你出来啊!”
可是寂寥的街道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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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煜看着眼前这一双熟悉的眼眸,衣袖下的手摩挲着一枚玉佩。
竟然是她!
那个和他一起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上胸口碎大石的小哥哥,竟然是十七公主!
凌锦韶的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杀人灭口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