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引歌忙打住,“不听了,不听了。”
比起皇家秘辛,她还是更好奇自己的身世。
如脚底抹油般迅疾地挪到屋外,绿衫如蝶翼散开,在门后探出了个小脑袋,“剑师父,今夜不见不散。”
左渊挑了挑眉,暗骂自己确实是嘴贱,竟在她面前说了天语会,暗叹道,可再也不能在她跟前醉酒了,这女娃娃大了,不好糊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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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墨深似海。
楚府,素心苑西厢内,楚引歌端着铜盆,拿着温帕给赵姨娘细拭着脸。
她的精神头已不大好,双颊有些塌陷,面色灰暗,但见到楚引歌,还是会勉强说上几句话。
“棠棠,王氏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楚引歌摇头,浅笑:“姨娘别担心,我在画院当值,她纵使瞧不上我,也得顾着天家的颜面,不敢对我如何。”
她的眉眼如藏了一泓春水,声调温细,赵姨娘心中一软,“她没苛责你就好。”
又看着她已是姑娘家长开的娇俏模样,试问道:“棠棠,听闻宣安画院中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有相看中的?”
楚引歌将帕在盆里过了遍水,拧干擦着赵姨娘的手背,温言道:“姨娘,你忘了我及笄时同你说的话了?”
赵姨娘自然没忘。
去岁楚引歌及笄时,已有不少人上门提亲,但棠棠却拉着她的衣摆,说不想嫁人,她那时看了几家,皆因棠棠是养女,不是入府为妾,就是二婚续弦,她想到自己的遭遇,自然也没看好,就想着再看看罢。
后来楚引歌考入宣安画院,又有一些人家派媒人来说亲,虽小家小户,与楚府不算门当户对,但嫁过去也算是正妻,可棠棠依然和她说,不想嫁人。
她以为是因为刚入官的缘故,棠棠应当有好些事要忙,这才又耽搁了过去。
现在觉出味来,她躺榻上惊起:“棠棠,你不会是想一世不婚罢?”
话音刚落就呛咳了好一阵,人如抖筛。
楚引歌忙去顺捋她的背,但双唇紧抿,未去否认赵姨娘的话。
赵姨娘急道:“不可!咳咳……你看看我这身体还能有几日好活?我还在,那王氏就已经将我们排挤至此地步,若我走了,你的处境就更艰难了,趁我还有些精力,姨娘从明日起,找媒人帮你相看城中公子可好?”
楚引歌摇了摇头:“姨娘,我想守着你。婚是女发昏,姻是女做囚,我不想嫁人。”
婚是女发昏,姻是女做囚。
赵姨娘悲从心来,她的多年婚姻被棠棠一语道破。
许是因为她的可凄,所以楚引歌才年纪轻轻就对婚姻失望,是她耽误了棠棠啊。
赵姨娘眼眶发烫,猛咳不止。
楚引歌轻拍着她的背,说道:“姨娘莫担心我,好好休养,我问过大夫,这病会好起来的,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自会从楚府离开。画院的俸银足以养活我自己了。”
赵姨娘看着她的神色极其认真,就知她早已筹划好一切。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看着文弱,但认定了事却是不回头。
她鼻尖发酸,道:“棠棠啊,女人孤身在世寸步难行,人言可畏,纵使发昏入囚,也可抵囚外的蜚短流长。”
楚引歌的手一顿,所以赵姨娘当初就为了阻那些人对她的指指点点,才入楚府当了妾。
但姨娘何错之有?
她只不过是受邀参加了一场诗会,却在豆蔻年华被人陷害,错得是楚老爷,可人们的闲谈笑语的都是轻浮的女人,仿若她才是众矢之的。
她的求救被人声鼎沸淹没。
她不得不入了囚,一入就是十五年。
赵姨娘慢慢闭上了眼,楚引歌默默将她眼角的泪擦了去,抱住了她:“阿娘,我本就没了生父生母,赤条条得来,也就不惧赤条条得走,所以哪怕不婚不嫁,遭人数落一世,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我在乎你,阿娘再等等棠棠,待我攒够钱铺好路,就带你离开这囚牢,所以阿娘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赵姨娘在她怀中泣不成声,半晌,在她肩上点了点头。
她知道棠棠是在自缚枷锁,陪她一同自困于楚府。
她这么多年的慰藉,都来自这孱弱的肩膀。
这是她当初救棠棠的时候没想到的,那时正是她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时候,她受着一夜复一夜的折磨,喝着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何用。
直到看到街边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灰头土脸,嘴里啃着发霉的馒头,可眼神却是透亮清澈,她那一刻感受到了向上的生命力。
她将她带回了楚府,随口给个吃喝,她就如抽条的幼苗蓬勃生长,半年后她告诉她,我叫棠棠,你能带我去学画画么。
她问,为何要学画。
棠棠说,因为我的父亲很爱画母亲,我会画画就好像和他们在一起了。
虽然这话棠棠早已忘了,但她却记了十五年。
原来世上真有一世一双人的存在,但棠棠始终未和她提起过,自己的生父生母是怎么死的。
她不说,她也不会逼问。
她就带棠棠去拜师学了画,她托了母家的关系,才让宋沂收了徒,她也是暗中才知,这宋师父是前首辅谢昌的好友,画技了得,自谢昌被贬离邺后,他已是不常执笔,也不再收徒,只教自己的儿子宋誉。
但好在宋沂的妻子和母家大嫂是亲姐妹,好说歹说,宋沂这才收了棠棠。
她昏昏沉沉做着那几年母家兴盛的梦……
楚引歌见赵姨娘睡沉了,这才恂恂退出了寝房,看天色已是不早,就匆忙赶去房内换夜行衣。
她为了夜中办事方便,从十岁之后,晚间就不让丫鬟贴身伺候了,让她们早早歇下。
但这回她刚戴好蝴蝶面纱,就听扣门响,如春在屋外说道:“小姐睡下了么?大少爷找您,已在偏厅等着了。”
楚翎找她?
他从未主动找过她,更何况是入了夜。
莫不是又怀疑她是女贼了罢?
楚引歌皱了皱眉头,回道:“好,我换身衣裳就去。”
她不得不将刚穿好的黑衣脱下,重新套了件浅碧碎花百褶罗裙,素白披帛,简单地绾了个发髻,素簪一支,快步往偏厅走去。
夜色转浓,星辰寥落,厅堂的灯火慵黄,照得人影修长。
楚引歌迈槛跨步,就见一魁梧男子坐于上首,不紧不慢地执杯啜茶,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缀,更衬得他身姿伟岸,楚翎的五官随楚老爷,冷峻奇秀,不苟言笑,多年的世家底蕴,倒显出他的一股清贵。
她上前欠身行礼:“阿兄找我何事?”
楚翎放下杯盏,敛眸看她:“揽月楼的那幅彩绘不好修复吧?”
他的声色听不出情绪。
难道是在试探?
楚引歌按捺心绪,温言答复:“雨势太大,毁得有些严重,得费点心。”
言罢就觉不对,楚翎怎么知道她去揽月楼了?这些都是画院内部的事务……
她抬眸:“阿兄去画院找我了?”
“嗯,”楚翎垂眸,呷了口茶,“下值路过,就进去了。”
路过?画院在外廷西路的北三所处,而他,楚引歌没记错的话,金吾卫都在内廷东路,养心殿附近当值。
这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外,一个内,说起来怎么都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她看到他的耳尖有点微红。
一个大胆的想法陡然在楚引歌的脑海冒出:楚翎绕了那么远的路,不会是想接她下值一起回府吧?
她没拆穿,本想问问藏书阁女贼一事的着落,但她平日里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怕他认为是欲盖弥彰,就没说出口。
思忖片刻,她笑说道:“那彩绘脱色厉害,院里的材料不够,所以这几天我都得去山上找绿松石,不在画院。”
“怎还要你去山上寻?画院就没个杂役?”
在楚翎眼中,画师只需做好画画本身,旁的皆可由他人代劳,何况是寻料这样的苦力。
但他溢于言表的关心,让楚引歌有些不适。
她笑了笑:“阿兄有所不知,这矿物有好有劣,若是等小役寻来至少得三五日,还得磨粉沥干,若是遇上不好的,又得重寻,那这些时日就白费了,倒不如我自己上山寻。”
楚翎看着她柔情似水,想着她那么纤细的指尖扒着那些灰土,山上又多藤蔓野枝,她那手腕轻轻一碰就见了红,若是被划到,还不得见了血?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他的心里却莫名忽地一疼。
更何况如果遇上那起了色胆的莽汉,她一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的弱女子怎能反抗得了?
“不可!”楚翎扬声,“我明日派两名护卫跟着你,纵使帮不了什么忙,但护在你身侧也能安心些。”
楚引歌暗暗叫苦,她上山还想去找剑师父呢,这有两个人跟着,还怎么堂而皇之地飞来飞去啊。
她不知楚翎是怎么了,好像从早间下马车后就有些反常,莫不是她的眼泪让他悲悯心大振了罢。
她忙周旋道:“阿兄不必,那矿地是天家的,本就有人看守,十分稳妥。”
不过她隐去了看守人是个老者,总在树下昏昏欲睡的身份,所以她才能来去自由。
她又和楚翎解释了几句,诸如矿地沿途皆有标记,不可被画院之外的旁人看到等等瞎话,后者才得以罢休。
天色已愈发昏沉,恐是过了她和左渊约定的时辰了,楚引歌往上首觑了眼,楚翎依旧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只是他的耳畔愈加发红。
蝉鸣渐息,楚引歌佯装困乏,打着哈欠,羽睫微敛,琥珀般的瞳眸浸润了层水雾,眉目缱绻。
“困了?”楚翎看了过来。
楚引歌捂嘴含着歉意笑了笑,她其实还是没太搞懂楚翎这趟来得用意,不会就只是跟她闲谈罢?
“那就早早歇下罢。”
还真是跟她来闲话家常的?楚引歌压住心中的疑惑,欠身道:“是,阿兄也早些休息。”
话音刚落,就见刚刚握着瓷杯的修指伸在她面前,骨节分明,掌心上静躺着一个青瓷小瓶。
她抬眸望向他。
楚翎避开了眼神,只是红晕从颈侧漫上了耳后,像落日时的余晖,带着不可言喻的羞赧。
他低咳了声:“睡前抹在手腕上,指痕消得快些。”
楚翎:她很柔弱,需要我保护。
楚引歌:他很异常,我得编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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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女发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