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为】
“我不信。jiuzuowen”钱多多嗑着瓜子紧皱眉毛, 语气十分深沉。
少女模样、面若凝脂的殷秋水在钱多多身旁敛衽端庄坐着,世家继承人的架势摆得十足。
她抬起纤纤素手接过身旁青年递来的茶盏,轻轻嗅了一口, 才慢条斯理地问:“你指什么?”
钱多多压低声音:“仙尊自废修为那事儿,我实在是不信。”
殷秋水捧着温热茶盏,老神在在:“可要暂时摆脱心魔, 也只这一条路可走——长天, 仙尊身上你可察觉到心魔的存在?”
“毫无。”殷长天沉稳回答。
钱多多闻言咋舌:“咱们这修为,再八百年也比不上仙尊, 察觉个什么察觉!我是说,你难道不觉得,仙尊如果当年真自废了修为, 那这十一年间他修炼得也太太太快了吗!”
殷秋水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失礼了, 我只是个金丹期,看不出仙尊的修为。”
“我六个月前来时, 他已将近化神了!这又是六个月过去, 搞不好他已经踏入化神期。”钱多多又捞了一把瓜子, 她酸溜溜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怕是从前的仙尊, 走到这一步也花了一百多年。”
殷秋水拧眉想了想, 眼中流露出坦诚的信任之色:“没关系,冬夏姐姐心里有数的, 我们不用替她操心。”
钱多多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不行,当年仙尊心魔缠身时,你是没经历过……我得找机会去提醒提醒冬夏。”
“仙尊和冬夏姐姐同住于此都十一年了, ”殷秋水平静地问,“你觉得冬夏姐姐看得透彻,还是我们看得明白?”
“万一呢!”钱多多不放心,她把瓜子随手扔回碟中,刚刚坐起身,冬夏便出现了。
冬夏在院门口看了看三人,懒洋洋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钱多多嘿嘿一笑,“还要等一个人,等她到了您就知道是谁了。”
冬夏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面上神情并不意外:“等楚灵?她来不了了。”
钱多多三人的动作同时一僵。
冬夏瞧着他们的手足无措,轻嗤一声:“少多管闲事,本来你们两个小丫头都不该来魔域的。”
“但冬夏姐姐都不出魔域,我想你呀。”殷秋水甜甜地撒娇,“而且现在两域之间太平得很,又有长天在,不会出事的。”
殷长天不自觉地挺了挺腰背。
冬夏不置可否,她显然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教训小朋友,而是招了招手便把放在院子一角的酒坛摄了过去。
“冬夏姐姐喝酒?”殷秋水立刻打蛇随棍上,“我陪你一起!”
“少来,我就剩这一坛了。刚刚才想起来这儿留着一坛梨花白。”冬夏无情冷酷地拒绝了殷秋水,提着酒坛子就往外走。
钱多多挠了挠头:“酒我这儿多得很,我留一些下来?”
冬夏的脚步顿了顿:“行。”
她虽然这么说,可钱多多殷秋水总觉得她的表情颇有些不得劲,整个人看起来都缠绕着些愁绪。
等那坛梨花白被打开时,钱多多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酒……”她用力地嗅了一口,“我从未闻过这样的梨花白!”
“黎清酿的。”冬夏道。
殷秋水:“……”
殷长天:“……”
钱多多:“……”
“他走时还剩五十多坛,”冬夏叹气,“现在都喝完了,我也该出门寻酒喝。”
殷秋水:“……”这不是酒,这是黎清用来留住冬夏的阵法。
“那仙尊是不是说,酒喝完时他就会回来了?”殷长天突然发问。
钱多多忍不住嘟囔:“你一个男人,心思怎么比我们都浪漫……”
“酒喝完时他还没回来,那大概是突破失败死了。”冬夏扬眉。
殷秋水轻轻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冬夏姐姐出门的话,准备去什么地方找酒?天下名酒可太多了。”
“多是多,我也几乎都尝遍了。”冬夏托腮道,“不过叶鸣玉讲说他新得一酿酒古方,先去药王谷吧。”
钱多多意味深长:“叶鸣玉啊。”
殷秋水若有所思:“叶鸣玉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钱多多家大业大,须弥戒里放着无数须弥戒,无论想要什么都能瞬间填满院子,酒也不例外。
这日四人喝了个一日,殷秋水最先倒下,钱多多紧随其后,只剩下一个殷长天面不改色。
等钱多多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后,冬夏勾着嘴角给两个小姑娘每人头上一个脑镚儿,才对殷长天道:“带她去睡一觉,明日再走吧。”
殷长天扶起殷秋水,低声应是,又看了一眼钱多多。
“她一个半吊子,当然也带着人来的。”冬夏摆摆手。
想到在门外时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跟随气息,殷长天了然地点了点头。
烂醉如泥的殷秋水不好伺候,殷长天又不好动粗,光给她梳洗更衣哄睡下就花了两个时辰,才一身疲惫地从殷秋水的房中走了出来。
天际已浮现出隐隐的鱼肚白色,殷长天揉了揉额头,生怕殷秋水睡间觉得不舒服,决定干脆在外头调息等她醒来。
刚将房门关上回身,殷长天便意外地在院中见到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仙尊?”
黎清偏头看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您回来了?”殷长天下意识道,“昨晚冬夏姐姐刚喝完最后一坛酒。”
黎清颔首:“回来迟了些。”
殷长天哦了一声,又耿直道:“冬夏姐姐好像准备去药王谷寻叶鸣玉要酒喝,也不知道出发了没?说不定便和您错过了。”
“错不过,”黎清道,“她还在。”
殷长天放心了,他礼貌地向黎清告别,目送对方远去,便在房门口盘腿入定。
过了几息,殷长天陡然又睁开了眼睛,面露疑惑之色。
……?刚才仙尊去的,好像……是冬夏居所的方向……吧?
【桃花】
两域逐渐忘记了曾经差点撕碎了灵界的大神,盖因他们实在低调隐居得太久太久了。
除去少数人以外,年轻一辈将他们当做缥缈夸张的传说,中坚层级又暗中觉得这两人是不是早就同归于尽。
……但总之,两域之间莫名其妙出现了相当持久的太平。
这也得夸奖白泽越和楚灵的通力合作,两位年轻一辈几十年间飞速成长起来,强硬地连接锁定了仙域和魔域的和平共处。
因而别说岳浮屠祝音,冬夏早就撒手不管事很久很久了。
报了仇后,她便不再关注什么纷争,每天有酒喝便很高兴。
几十年的时间早够黎清从五谷不分变成厨神再世,冬夏觉得自己年复一年地容忍黎清的存在,绝大部分靠的是酒菜功劳。
当她心情好时,还会和黎清一道出门寻找酿酒的极品材料。
用黎清的话来说:“给你酿的酒,原料最好也是你亲手挑选。”
冬夏觉得有点道理。
再者殷秋水家里两个小滑头太黏人,加上他们母亲一起就是三个黏人精,冬夏承受不住,偶尔觉得出门避避风头也不错。
“尝尝这个。”黎清伸手过来。
冬夏习以为常,眼也不抬地把看起来像是个莲子的果实吃了:“淡。”
黎清唔了一声,过一会儿又换了另一个:“这个呢?”
冬夏张嘴咬进去嚼了嚼,表示满意:“不错。”
一个喂一个吃,很快黎清便找到挑选的诀窍,他颇有烟火气地拿着竹筛去结账,临走时还给冬夏留了两颗蜜饯。
冬夏一口气都塞进了嘴里,一左一右,两边脸颊高高鼓起,甜而不腻的味道均匀染上左右舌侧,叫她心情颇好地眯起了眼睛,四处看了眼身周风景。
酿酒技术冬夏是一无所知,黎清说什么地方她便去什么地方,这次到的是一处湖畔,专买的是刚从湖心莲上采下的某种莲子。
大抵这莲子也是什么很不容易得的天材地宝,冬夏没多关注。
全灵界的天材地宝,但凡她想要,总是能拿得到手的。
湖心似乎还有采莲女在劳作,咿咿呀呀的歌声从远方悠扬地一路传到岸边,冬夏听着听着,有点昏昏欲睡。
想着黎清去得有点久了,冬夏眯着眼循他的气息望过去,就见到他正在货台边和一个年轻的少女说着话。
黎清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少女含苞待放的脸上羞怯又向往的神情可是一览无余。
冬夏扬了扬眉,睡意如云般退去。
她站在原地看那两人说话,最后黎清转身离开时,少女说了一句什么,令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少女的脸比湖畔的夕阳晚霞还来得艳丽动人。
冬夏盯着少女春心荡漾的眉眼,勾唇笑了笑。
呵,黎清虽然比还在问天门时温和不少,出门在外也不是见人就笑的性格。
“什么话这么有趣?”冬夏将视线转到走近的黎清身上一瞬,“我也想听听。”
黎清怔了怔,随即笑道:“你听了会恼。”
冬夏撇撇嘴:“你过来。”
黎清心领神会,他低下头去靠近冬夏,察觉她的视线焦点并非落在自己身上,轻轻一笑,不问自取。
“……!”冬夏只来得及在最后时刻稍稍偏头,让亲吻落在自己嘴角。
余光瞥见黎清身后少女的脸上迅速退去血色,冬夏没好气地道:“你走开。”
黎清压低声音:“她刚才说,若是两情相悦的人吃了这湖里的同一颗莲子,便能天长地久。”
冬夏:“……这你也信,幼稚!”
“笑笑总可以?”
“笑也不可以!”
【后浪】
楚灵心累。
问天门一把手不是那么好当的。
虽然有岳浮屠在背后撑着,问天门也始终家大业大,更甚者她也知道黎清还活着,但这么大一副重担落在她肩上,仍然是殚精竭虑。
好在楚灵知道还有个难兄难弟:白泽越。
黎清当了甩手掌柜,冬夏从来就是个甩手掌柜。这么一看还是白泽越更惨。
楚灵安慰自己。
虽然有时候,她的工作还比白泽越多那么一项,但是……
“楚灵!”岳浮屠的喊声响起,带着狼狈,“黎清说要来一趟取剑泉的水,我先走了!”
问天门眼下的第一人、撑腰靠山岳浮屠,扔下这一句就落荒而逃。
楚灵叹了一口气。
什么问天门宗主,什么少年有为,不值得。
她镇定地起身整理衣冠,出去时正好碰上黎清:“师兄。”
黎清只身而来,那他肯定不会停留太久。楚灵肯定地想。
黎清朝她点头,询问了一句近况。
楚灵简单地说了一二,都是两域相关,也没有什么大事,匆匆带过——毕竟她也知道,黎清来问天门,为的不是听这些。
“冬夏又生气了。”果然黎清随后便道。
楚灵内心长长叹息。
果然。
“发生什么事了?”但她多少还是有点好奇地问。
黎清也很疑惑:“曾经她救的一人携夫家子女前来拜访。”
楚灵:“好事儿啊,她对孩子向来宽容,又是她曾经救过的人,不应当生气的。”
“那人离开时笑着对冬夏说,‘大人,我已有三个孩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喝上您摆的酒呢?’,”黎清皱眉,“冬夏就生气了。”
楚灵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有微笑:“…………”
“她为什么生气?”黎清虚心请教。
楚灵……楚灵开不了口,她委婉地问:“我观师兄心魔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黎清蹙眉:“嗯。”他顿了顿,又垂眸道,“但冬夏的表现言辞……却是大相径庭。”
“心魔不会骗人。”楚灵严肃认真地道,“师兄若想从冬夏口中逼出她一句十成十的软话……那除非您能倒退几百岁。”
黎清还真的认真低头思索了下可能性。
“师兄只要能猜到冬夏是怎么想的便够了,”楚灵赶紧打断黎清的思绪,“她那个人不爱坦白说心里话,您也是知道的。”
说完之后,楚灵自己沉默了下,做了修正:“……不爱坦白地说好听的心里话。”
论起捅心窝子,冬夏还是很擅长的。
楚灵不由自主地捂了捂自己被打的地方,错觉那里仍在隐隐作痛。
“……我知道了。”黎清半晌才道,“那酒宴究竟是什么,让她那么生气?”
绕来绕去还是避不开这个问题,楚灵谨慎地思索半晌,才将凡人之间结亲时摆酒的习俗告诉了黎清。
黎清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大悟,最后染上一丝囧然。
他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我去取泉水。”
楚灵恭恭敬敬低头行礼:“师兄。”
等直起腰来,面前已经没了黎清的背影。
于是楚灵松了口气:嗯,今天过去,又能撑一个月了。
一个月后的事情,一个月后再说吧。
【失之交臂】
黎清偶尔会想,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已经很不错。
至少无数次的岔路口,他都有可能走上一条漆黑无光、重点无望的路。
而现实比那好上太多。
但黎清还是偶尔会想,如果他曾经什么时候一脚踩错,那现在他和冬夏之间会是如何。
于是他确实也梦见了。
仙魔大战第二次爆发,他和冬夏两人把魔域和仙域的疆土几乎化作一片焦土,两域不知多少生灵涂炭,最后结局也和上一次二人全力相搏有些相似。
黎清一招落败,冬夏取他性命。
清晰地察觉到性命终焉从体内流逝时,黎清甚至还能冷静地从冬夏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动摇。
从难得的梦境中醒过来后,黎清陷入沉思。
——咦,原来即使我做了那些破事,冬夏杀我时还是心有不忍?
黎清顿时来劲儿了,他去找正在挖酒的冬夏:“如果你想杀我……”
“我想啊,”冬夏懒洋洋看他,“如果不是你有一招绝活的话,你觉得自己活得到今天?”
她示意性地晃了晃手中酒坛。
黎清:“……”真实。
他再接再厉:“但你曾经也有很多机会能杀了我。”
“哦……”冬夏抬头想了想,不耐烦地开了酒坛,“你有几次也没对我动手,投桃报李而已。”
黎清:“但我的心魔最近已经……”几近隐没消失。
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冬夏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想到楚灵上次对冬夏做的点评,黎清沉思片刻换了个温和无害的问法。
“那么……以后你也不会杀我?”他问。
冬夏不置可否地抬眼从杯盏和发丝的间隙中看了一眼黎清。
她轻轻哼了一声,给出的回答果然也很温和无害。
“……只要你还能酿酒,我也不是非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