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来的这封信很简单,寥寥数字,只说宜阳侯段家压下话来,不准他们孟家继续相看丹陵阮氏的长女静漪。孟老太太虽心有不舍,可畏惧段家权势,只好将婚事作罢。
阮老夫人坐在窗前,将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极是不解:“好端端的,京城段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孟家与阮家结亲,干京城段家何事?那段家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不惜动用权势,来威吓孟家不准继续相看静漪,仿佛怕静漪当真嫁入了孟家似的。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高门大户插手别家婚事,大抵是为了两个缘由。一是想抢人,二是怕别的家族借着婚事联在一块儿,骑到自己头上去。可他们阮家不过是丹陵的小门小户,哪里来这么大的脸面?孟家公子娶不娶静漪,于仕途上都无任何影响。
总不至于,是京城段家的子孙之中有人瞧上了静漪,想要纳她做个妾吧?
想起两年前那场红枫球会,阮老夫人的心头顿时有些不安。她捻着信纸,手僵僵地扯着佛珠,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
芳嬷嬷见状,忧虑道:“老夫人,莫非是大小姐当初砸了小侯爷一下,得罪了段家人,他们记仇,便见不得大小姐嫁入京中?”
阮老夫人人道:“也许吧……”
芳嬷嬷说:“段家权势滔天,咱们恐怕得罪不起。要是当真与孟家的婚事成不了,老夫人不如在丹陵多瞧瞧吧!咱们丹陵,也有不少好儿郎。”
阮老夫人将信纸收起来,沉思片刻,说:“不成,这么好的一桩婚事,竟这样白白地溜走了,我如何甘心的了?我还是得挑一个日子,亲自带着静漪上京城孟家去一趟,当面问问孟老太太才好。”
见状,芳嬷嬷心底无奈。她是明白自家主子的:老夫人性格执拗,很难扳回来。老夫人若是要是想为大小姐谋取嫁入孟家的机会,就一定会尽全力去做。仅凭一封信,是很难让老夫人放手的。
宝寿堂中一片寂静,而在阮静漪的桃苑,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大小姐,您当真要出门去呀?”
芝兰站在屏风后,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她的视线掠过纱屏与珠帘,小心翼翼地望向内间的主子,口中道:“要是叫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惹他们不快的……”
“怕什么?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不大高兴。与其揣摩着母亲的心意,还不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哗啦一声响,珠帘被撩起,阮静漪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戴着一顶斗笠,披了件月白梅枝纹丝缎披风,染作丹红色的指尖闲闲拨弄着斗笠上垂落的纱布。
见静漪执意如此,芝兰无奈,只好道:“那奴婢这就去备车。”
“去吧。”静漪说,“我在侧门等你。”
她目光一转,望向继母韩氏所居的院落方向,斗笠下的面庞流露出一丝凝重。
前世的她毫无戒心,对继母韩氏言听计从。韩氏借口要替她管理名下的财产,甜言蜜语,哄着她将生母留下的田产铺子交出来,然后全部据为己有。后来静漪出嫁,若非老夫人为她备下了嫁妆,她恐怕会穷得连一袋银子都拿不出来。
如今重活一世,她当然不可能放任韩氏霸占她的东西。现在,她就要亲眼去店里瞧一瞧,那些生丝、茶庄,生意到底如何。
静漪理了理披风,便徐徐走向了阮家侧门。马车已经备好了,一架青辕小车正停在侧门的石狮子边。她踩着矮凳上了马车,人刚坐稳,车便轱辘辘启动了。
在车轮碾碾的声响里,她撩起窗帘。丹陵繁华的街景伴随着春日风光,齐齐涌入了她眼中。街道两侧,茶馆、酒楼、布庄、当铺……鳞次栉比,如星如棋。足以让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青石砖路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模样。
“胭脂!胭脂!上好的胭脂!”
“客官,要不要来里头坐?我家的烤鸭这才新鲜出炉呢!”
“看看布料子吧!京城来的丝缎料子,全丹陵只有这三匹……”
丹陵近京城,往来行商多有惠顾。街道上,商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令人的耳朵怎么也冷清不下来。静漪从窗户里张望着外头喧闹的街景,心底有一缕很淡的满足感。
曾经的她一直病居在清远伯府的后院,成日面对着小小的庭院与门窗。她的天地总是如此寂静,唯独雨珠从屋檐上滚落时还算热闹。如今她瞧着丹陵的纷繁景象,便觉得亲切和难得。
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放弃这些应有的自由与热闹,再一头扎入清远伯府那个寂寞的牢笼了。
正当静漪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那是人群之中的匆匆一瞥,街道尽头,似乎站着个身着藏青色圆领袍的男子。他带着兜帽,面容隐匿于阴影中,叫人看不分明,但通身的气势,却绝非常人可比。
仅仅是那一眼,静漪便觉得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一只野兽,又或者一把开了刃、沾了血的宝刀,凌冽之气从那人身上涌来。可待她想定睛仔细看时,却发现那道藏青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静漪打着车窗,探出头去,想要再寻找那人的身影。可街上人来人往的,她怎么也找不见那人了。
那男子是谁?
丹陵要是有这样的人物,她没道理不知道。
静漪觉得有些古怪,人又坐回了车里。
车轮继续向前,未多时,马车就到了目的地——“锦瑞阁”。这是她名下的一所布庄,专司布匹买卖,乃是生母舒氏留给她的铺子之一。
她下了车,便瞧见锦瑞阁的红瓦朱栏后一片人头攒动,显见生意不错。想来也是,舒氏留下的店铺都被她娘家的兄长仔细打点过,用的掌柜都是有才干的,不至于让门庭太过冷落。
但是,从前静漪粗率,竟让继母韩氏日久月长地“帮忙”把持着这些店铺,这就难保掌柜们不起了异心。就好比这家锦瑞阁,原本每月都当送时兴的布匹来阮家,可近来,他们总将一等的布料送到枫院的三小姐手上,二等的才送来桃苑的静漪处。
如此欺瞒,怎能叫人放心?
静漪走近锦瑞阁时,正瞧见两个小二趁着打包布匹的功夫偷懒闲聊。
“你说掌柜的总是追在那位韩氏夫人后头拍马屁,会不会惹了阮家大小姐生气?那可是咱们名义上的大东家。”
“怕什么!那阮大小姐根本不懂生意,十指不沾春水,算账都不会的,还能找咱们掌柜的麻烦不成?”
两个小二正嬉笑说着,抬头便瞧见一位戴着斗笠的女客。这女客披着缎子披风,内着妆花罗裙,一步一态,皆极矜贵,显见是位大家小姐。二人正想凑上去拍马阿谀,那女客却摘了斗笠,冷眼道:“你们说谁不会算账呢?本小姐倒是好奇了。”
斗笠之下,正是阮静漪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
两个小二没见过她,仍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但一旁的掌柜却是见过静漪的,面色微微一变,连忙强打笑容,迎了上来:“大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掌柜的四十余岁,满眼精明,身材干瘦,像个萝卜条。
静漪靠在柜台边,眯眼望向店内的热闹模样,道:“马掌柜,近来你总是将最好的布匹送到我三妹妹手上,次等的布匹才送到我这里来。这多少叫我有些挂心,怕你这锦瑞阁里出了什么变故,譬如那送货的摔坏了脑袋,这才亲自来看看。”
闻言,掌柜有些心虚。每月月中,他都要将锦瑞阁新到的布匹送去阮家。但东家阮大小姐常年不管事,真正有权利置喙账中的,乃是阮家的夫人韩氏。他急着讨好韩氏,因此只顾着将最好的布匹送给韩氏的嫡亲女儿阮秋嬛。
至于大小姐静漪,她也不爱计较这些,便送些次等的布料糊弄一番。
马掌柜为人精明,虽然冷汗涔涔,但脑子一转,便立刻谄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这些布匹的分配,那都是夫人的好心!夫人说了,您是闺中女子,不宜用那些太过华贵的缎子,因此精挑细选了淡雅素静的料子,让咱们给您送去,说这些更衬您呢!”
闻言,静漪心底暗觉好笑。拿这种话来搪塞自己,这马掌柜是真当自己是傻子不成?
“我不宜用华贵的缎子,我的三妹妹就宜用了?”静漪冷瞥掌柜一眼,“我不常来店中,你还真当我好糊弄了?”
马掌柜有些尴尬,心底叫了声“倒霉”。明明这位大小姐从不管店铺的事,怎么如今忽然转了性子了?她要是当真想重新做主,恐怕那韩氏夫人也威风不了多久了。
那头的静漪挑了挑眉,从袖中拍出一封书契来,冷然道:“马掌柜,你可记好了,谁才是这瑞锦的真东家。要是下次再记混了,我可不会同你客气。就算我只是个年轻女子,但解雇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闻言,马掌柜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得了”。忙打起笑容,搓着手说:“哎呀,大小姐哪里的话!我一时糊涂,叫人送错了布匹,下回再不这样了。”
静漪见他识趣,便收起了书契,道:“布匹的事如此,银钱的事如此。这锦瑞阁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布料与每年的入账也都是归我的。明白了?”
马掌柜点头不跌:“明白了,明白了。”
正说着,外头跨进来一位男客。这人显然是熟客了,门口的佣工熟稔地簇上去讨好:“段小公子好一阵子没来了!今日想挑什么料子?咱们量好了,直接送去裁缝那。”
听到“段小公子”这个称呼,静漪的目光微微一动。她侧目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个熟悉人影,正是段齐彦。
段齐彦显然也瞧见她了,此时此刻,他微微皱眉,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