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去,谢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扬着下巴,拿鼻孔看人的倨傲小郡主。
两人目光相接,就这么遥遥相望,谁也不肯认输当扭头的第一个。
崔荷撑着窗沿,单手托腮,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一双潋滟的杏眼高高在上地睨他。
谢翎拧起眉心,想起小时候崔荷最擅长的就是投壶,倒也没觉得多意外,只是久别重逢,被她这么一闹,多少有些不快。
套圈是市集里常见的把戏,喜欢哪个,就套哪个。
套中了便成了囊中物尽可拿走。
大庭广众之下,崔荷这不是给他难堪吗?
人群中传来议论的声音:“那是哪家的千金这般剽悍,当众往将军脑袋上扔花环,她当这是抛绣球招亲吗。”
“这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安阳郡主。”
“哦!早就听闻安阳郡主长得跟仙女似的,今日一见,果然美艳。能做大长公主的女婿,就是掉脑袋我也愿意。”
“你也配。”
“难不成你就配了?”
几个人吵来吵去,无一不在拿崔荷的容貌来说事,谢翎从那几人身上收回视线,重新扫向阁楼上的女子。
三年没见,少女的模样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时候那圆嘟嘟的小脸蛋瘦下来后把她精致艳绝的五官衬托得如云中仙子,笑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眉眼弯如天边弦月,娇艳动人。
光看她一人,也没觉得多好看,若与临窗的其他姑娘对比,确实更胜一筹,他不得不承认,崔荷是美的。
美则美矣,只可惜娇蛮跋扈,处处给他气受。
但要问他是不是真的讨厌崔荷,他也答不上来。
她有讨人厌的地方,自然也有不讨厌的地方。
犹记得出征前,崔荷来送行,他以为崔荷是来嘲讽自己不自量力的,却没想到掀开马车帘子,看到了眼睛微微红肿的崔荷。
她故左而言他,磨蹭了大半天,待他起身要走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衣摆,递来一张黄色的平安符,说是他掉了东西,被她捡起的。
谢翎也是第一次被人送平安符,还是被死对头崔荷送的,当时心思千回百转,如今想起来完全不记得当初接过平安符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好像挺感激的。
“给你你就拿着,别死在战场上了。万一死了,百姓就该指着我们崔家人鼻子骂,送一个小孩上战场送死,简直是没有人性。若不是我母亲信得过你,你还有几分本事,还轮不到你去送死呢。”
虽然话不好听,但他记住了。
再说,上过战场,见过生死后,谢翎觉得自己心胸宽广了许多,再看崔荷诸多挑衅的小动作,只觉得幼稚可笑,他何必跟个黄毛丫头生气,不值当。
谢翎轻笑一声,泄了心中愠怒,只是这么多人看着,他若轻轻揭过,倒显得自己没脾气。
这怎么行。
略一挑眉,谢翎拎着花环转了起来,仰头看向崔荷,桀骜不驯的眉眼带着点散漫,问道:“郡主,你送我花是什么意思?”
人群里再次发出一阵促狭的笑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崔荷身上看来,想看看崔荷怎么说。
崔荷扔花环的时候没想太多,看见张刺史的千金扔了,她脑子一热也跟着扔了。
花环是来的路上买的,卖货郎说汴梁的姑娘人手一个,她也凑了个热闹,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
不过好像拿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不等崔荷回答,底下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喊了一句:“郡主可是看上谢将军,想结秦晋之好了?”
崔荷脸上一阵发烫,故作镇静地说道:“侯爷别误会了,本郡主只是看上你的骏马,觉得它威风凛凛,甚合我的心意,我这花环是扔给你的骏马的,不过手滑了,扔到你头上,侯爷大人大量,不会与本郡主计较吧。”
谢翎若有所思地掂量着手里的花环,似笑非笑道:“自然不敢与郡主计较,但我这骏马性子烈,经受不起郡主的喜欢,我替它婉拒郡主,花环就还给郡主了。”
说罢,手腕轻松一抛,花环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崔荷的脑袋上。
崔荷被砸中后吓得像只鹌鹑一样一动不动,杏眼圆睁,呆若木鸡。
“实在抱歉,郡主,在下一时手滑了。”谢翎没再藏着笑意,笑声爽朗嚣张,领着队伍继续前进了。
人群里爆发起比刚才更响亮的笑声,这小插曲,可不比戏楼里演的戏有趣?
可落在崔荷耳朵里,它们全都变成了嘲笑与讥讽,似是在提醒崔荷,谢翎他根本看不上她。
崔荷气得面色绯红,双拳紧攥,若非樊素关上窗牑,她肯定要当众失仪。
樊素拉着她回到榻前坐下,给她沏了一杯茶,崔荷摇头拒绝,脸色不霁,似是还未从刚才颠倒的局势回过神来。
“郡主别气坏了身子,谢翎他什么性子郡主还不知道吗?斗了这么些年,半点不肯吃亏,还敢把花环扔回来,让郡主难堪,真是好不长眼。”樊素气愤道。
崔荷的气焰不再,像是蔫了的花:“我……我只是更气他话里的意思。”
樊素愣住,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他们两人的交锋,便明白过来了。
骏马,郡马。
郡主明面上在挑衅谢翎,实则暗中试探谢翎的意思,没想到谢翎还真听明白了,只是最后不留情面地拒绝太伤崔荷的心了。
樊素只得耐心开解她。
两人在云归楼又坐了会,待崔荷整理好了情绪,才携手离开。
崔荷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打道回府,回到公主府正门,下了马车,就见一辆陌生的车辇停在公主府门前,崔荷随口问了门房一句:“谁来府里了?”
门房恭敬地回道:“回郡主,是昌邑侯。”
崔荷皱眉,提步往院子里走去,那老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上一次来还想与母亲聊联姻之事,结果被母亲给搪塞了过去,这次来,该不会又是这件事吧?
想到这儿,崔荷就有些坐不住了,脚下急拐,往前院正厅走去。
正跨入院门,便险些与昌邑侯撞上。
昌邑侯是长辈,纵使崔荷不喜欢他,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于是行了个礼,柔声道:“小辈莽撞了,还请侯爷见谅。”
昌邑侯已过花甲之年,但保养得宜,一张老脸油光满面,比他年纪小的樊阁老反倒胡子花白年老色衰,若两个人站在一块,都会认为樊阁老年纪更大一些。
“郡主年纪也不小了,怎还跟孩子似的冒冒失失,公主府的教习嬷嬷还是尽早换人好好教导郡主才是,免得将来嫁入夫家,遭人耻笑。”昌邑侯脸色不虞,若放在平时,还能对莽撞的郡主和颜悦色说声无碍,但不知今儿怎么的,说话夹枪带棒的。
崔荷尚未回过神来,昌邑侯就已领着仆从离开了公主府。
他的这番举动,令崔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老头平日里见着她,嘴里无不是夸她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怎么今日态度突变,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迈入正厅,崔荷快步来到罗汉榻前,冲坐在榻上饮茶的母亲屈膝行礼:“娘亲,我回来了。”
大长公主笑盈盈地伸手拉她到塌边坐下,笑问道:“今日去街上看将士们游行了?”
崔荷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去了,也没什么特别的。”
“见着你皇表弟了没有?”大长公主说的皇表弟,正是大梁的皇帝崔瀛。
崔瀛自幼多病,太医说活不过十五岁,因此逃过了前朝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没想到诸位皇子们先后落败,最终死于非命,崔瀛反而因祸得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当了大梁的皇帝。
崔荷如实道:“没见着,他的马车关得严严实实的,既然吹不得风,何必出城迎接谢翎他们回来。”
大长公主答道:“这是他这个皇帝该干的,也省得外人总传我把持朝政,独断专行。”
宫里宫外对大长公主摄政一事多有不满,她可以拿出摄政王的威仪镇住百官,却对宫外的百姓力有不逮。
早年被有心人利用,群情汹涌,骂大长公主牝鸡司晨,后来大长公主派锦衣卫暗中调查幕后黑手。
锦衣卫手段狠辣,百姓们多有畏惧,渐渐地,反对的声音就小了很多。
崔荷知道她多有不易,每日卯时进宫垂帘听政,结束后还要与朝臣共商国事,一整日都留在皇宫里宵衣旰食,有时宿在宫中,有时回公主府陪她。
“娘亲今日不用进宫处理政务吗?”崔荷自觉起身,屈膝跪在榻上给大长公主揉肩。
“不用,今日休朝,等今晚宫宴,我再与你一道进宫。” 大长公主闭上眼睛享受起来,连日操劳,她也累了。
崔荷心里还记挂着方才碰到的昌邑侯,便把进屋前的事如实相告,大长公主倏地睁眼,一双美眸望向楠木格门外的鹅卵石小道,眼底闪过慑人的冷厉。
昌邑侯今日前来,与她谈起了两个孩子的亲事。
他想为自己的孙子关衢宁求娶崔荷。
昌邑侯是三朝元老,前后侍奉了三代帝王,他的门生遍布朝野,与各大世家贵族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他在朝野中的势力,比她要深广,若没有万全之策,不可轻举妄动。
因此她早就暗中扶持自己的人,只待时机成熟,取而代之,再一一清算。
昌邑侯年岁已高,三个儿子虽占据着朝中重要的职位,但是资质平庸,外强中干,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身后事,因此向她提出了联姻的请求。
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好,前两任帝王都纳了关家女为妃,但很可惜,关家女没有一个人能诞下天家血脉。
如今新帝年幼,身子还不好,将来哪天薨了,根本来不及留下一个延续血脉的子嗣。
崔家如今只剩他们三个,绵延子嗣一责,自然落到了崔荷身上。
把女儿嫁到关家去,相当于把软肋递到人家手里,这种蠢事,她又怎么会做。
崔荷的婚事关系到崔家的未来,不可掉以轻心,她得替崔荷选一个信得过的夫婿。
最好没有异心,最好身家清白,最好在朝中有所建树。
当然最好还得是女儿喜欢,试问天底下哪儿有父母不想女儿幸福的。
大长公主不由想到了一个人,上述条件都很符合,甚至还与崔荷青梅竹马的长大,年龄也与崔荷相仿。
最重要的是,她记得崔荷似乎对他还很上心,
“阿荷年纪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可有意中人?”大长公主拉过崔荷的手,将人带到膝前,仔细端详起女儿的脸庞。
崔荷长得很像她,继承了崔家人柔美的面容,甚至青出于蓝,当年若非意外怀上崔荷,她也许会孤家寡人一生。
崔荷摇头,靠到长公主的肩膀上,撒娇道:“我不想成亲,我想一辈子陪在娘亲身边,做个逍遥郡主。”
“傻瓜,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你若有喜欢的人,大可与我说,若你没有,那我可就乱点鸳鸯谱,给你选一门合适的婚事。”
崔荷从她肩膀抬起头来,歪着脑袋问:“谁都可以?”
“当然,就算他是天上的神仙,我也给你拽下来。”
崔荷心里涌出一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摁了回去,她倒是想,可娘亲不可能应允,而且他也不一定乐意。
思索了半晌,崔荷轻声问道:“那娘有属意的女婿吗?”
长公主索性不再隐瞒,拍了拍崔荷的手,说:“你觉得谢翎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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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