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件事之后,西里斯凡事都与他公事公办,很少再提起过私人话题,话也不是很多。
谢知只能心中叹息一声,抱着文件盒离开了主殿。
那天傍晚放了值,崔斯坦突然邀请大家去酒吧,还非常土豪地强调:“我包场,放开了喝,放开了玩。”
酒吧名叫“暮色回廊”,崔斯坦一进来,立刻有西装革履的经理陪着笑上来攀谈,一看他就是这儿的常客。
橘黄暖色的烛火在雾蒙蒙的玻璃灯罩中摇曳,将雕花护墙板映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厚重的深蓝帷幔半垂,掩住彩绘玻璃窗透进的稀薄天光,只在长毛地毯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镀银的香炉在角落吞吐不知名的异香的薄雾,身着黑马甲的侍者们像影子般滑过包厢,手中的托盘盛着香气勾人的无花果奶酪与迷迭香烤鹌鹑。
角落的乐师轻拨鲁特琴,给酒吧添了不少低调奢华的氛围感,吧台后的酒柜上陈列着各种各样包装精美的酒,谢知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崔斯坦却指着他们和经理在嘈杂人声中讨论着它们的区别。
今天来的人除了谢知自己、崔斯坦、莉莉丝,还有梅丽莎、康斯坦丁,以及三四个这些人的副手。
都是熟人,因此大家都放得很轻松,他们随便找了个卡座坐下,不一会儿,各种不同的洋酒陆陆续续端上来。
崔斯坦站起来主动替大家倒酒,一边贴心地问:“你会喝酒吗?”
谢知笑着答道:“会喝,不过不常喝。”
薇薇安着急地插话:“他身体弱,你可别劝酒。”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经常劝酒一样,我是那号人吗?”
薇薇安吐吐舌头没有再和他争辩。
梅丽莎手底下一个副手向侍者要了水烟壶,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有人介意我抽水烟吗?”
众人都摇摇头:“没事,这个不呛的,你抽吧。”
不一会儿,使者把黄铜水烟壶拿来,搁在木桌上,玻璃壶身里清水轻晃。那位副手仰靠椅背,咬着软管的烟嘴深深吸了一口,炭火骤然发亮。他眯着眼缓缓吐烟,灰白的雾气在灯光下弥散,烟草甜香混进酒馆浑浊的空气里。
谢知好奇地探头看了看:“这跟普通的香烟有什么区别?”
崔斯坦本来也是私底下烟酒都来的,但是为了保持好形象,今天也是忍住了烟瘾,贴心地帮忙科普:“差不多吧,它使用的烟草是与蜂蜜或者各种水果混合而成,有苹果、柳橙、凤梨、草莓各种味道,没有普通香烟那么辛辣,现在在上流社会很流行。”
“它真的不是那个吗?”作为一个现代社会来的人,谢知将拒绝黄赌毒的准则一直铭记在心,在位时也是秉持零容忍态度。
“你说那个吗?”崔斯坦想了想,比较官方地解释道:“它本是从恶魔国那边传来的,在阿兰德尔一直是处于灰色地带的商品,可以说不合法也不犯法,尤其是这几年越发风靡,因为没有特别大的危害,所以很多执法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这样的话,谢知就放下心……
放下个屁。
谢知找洗手间的一路上,路过几个包厢,侍者进出的时候门缝打开,谢知不经意地瞥到那么两三个人吸了水烟后的反应格外疯狂痴醉,比起吸烟更像是……
他坚持了自己的第一直觉——这玩意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洗完手回到卡座时,几个人正故意开玩笑地问:“副官大人突然这么破费请客,是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还有人大着胆子打听:“您和小谢真的在一起了吗?”
崔斯坦本来是酒量很好的人,不过今天似乎真的很高兴,所以难得微醺,他一边摇着两指间的红酒杯,一边拖长了调子否认:“没有。”
“那……”问问题的人有点尴尬了,“话说,不会执政官大人也喜欢小谢吧?”
“是啊。”红发男人抓了抓头发,低低笑着,“不过他们吵架了。”
他大手一挥,小型的香槟塔用小车推过来,男人爽快道:“来,庆祝一下,碰杯!”
……
那天回去后,谢知立刻亲自去向西里斯报告了水烟的疑点,西里斯在大是大非上是不含糊的,立刻重视起来,派达米安去暗中调查。
那边在等待调查水烟的结果,这边也没消停。没过几天的一个早上,康斯坦丁进来给了他一封信:“宫门侍卫那边收到的,白石街恤孤院寄来的急件,指明要亲自交到您手上,不能叫任何人拆开看。”
“急件?”
谢知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信件疑惑地拆开,先是匆匆扫了一眼署名,竟然是琳达,那个他上次去恤孤院看望过的小女孩。
信件甚至是用铅笔写的,女孩没有读过几年书,很多单词都是拼错的,字迹歪歪扭扭。
信中这样写道:
小谢先生,我想偷偷拜托您一件事,我最好的朋友亚力克不见了,想来想去,大概只有您有办法找到。
他同我一样,也是白石街恤孤院里的孩子,上个月十三号的晚上,我们的管理老师到宿舍里来把亚力克单独叫出去谈话,过了半个多小时,亚力克回来偷偷告诉我,有人要收养他了,要收养他的人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主教,叫克劳德。
我为他感到高兴极了,他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虽然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可他还是高兴地把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叠了一遍又一遍……哦天呐,我写跑题了,总之,他向我许诺说,如果将来过上了好日子,一定会回来看我。
可是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去问管理老师,他也不知道,只是叫我别操心了,我还趁打工的时候去打听过,但是我一进大教堂,人家就说我是小乞丐,叫我滚出去。
我真的很担心亚力克,我担心他被人欺负,被人虐待,求求你,小谢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请你帮我找找亚力克吧。
琳达留。
读完信件之后,谢知马上坐到办公桌前执笔写了封回信,答应琳达会重视这件事,又让康斯坦丁帮他把信寄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该用什么借口去见见这位克劳德主教,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依照正教的古老传统,每年春分后的第三个新月日,国家的君主必须亲赴玫瑰之心大教堂参加“审判日”祭祀。
“审判日”延续了已有六个王朝,以往都是由教皇亲自主持的,在谢尔蒂安在任时一度停止举行该仪式,但在西里斯上任后又恢复传统。
只是,前任教皇被谢尔蒂安亲手斩杀后,一直没有选出新的教皇,于是由红衣主教波本几十年来代行教皇职责。
玫瑰之心大教堂正殿的圣坛前,红衣主教波本诵读《治世录》的羊皮卷轴,以洪亮的嗓音向诸神禀报君主这一年来颁布的政令、是否发动战争以及子民的福祉,空旷拱形的建筑结构使他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来自遥远的天际。
教堂穹顶的彩绘玻璃随着时间变换光泽,阳光穿透了水晶十字架,圣坛前放着一只鎏金圣杯,里面盛满了清水,据说,得到光明女神回应后,清水会变成红酒的颜色。
审判仪式结束后,祭祀活动并没有结束,这一天还有许多项仪式。
首先是教皇带领全体神职人员吟诵《圣恩颂》感恩神明,由于教皇不在,改为红衣主教来进行。
接着,唱诗班会在管风琴伴奏下咏唱《君王赞歌》,歌颂君主这一年的功绩 ,由于阿兰德尔如今没有皇帝,索性改成纯音乐演奏。
第四项,教皇将以金勺蘸取染色的橄榄油,在君主前额画下十字印记,象征神授统治权。但因为先帝在时坚决否认了君权神授,所以这一项内容整个删除了。
最后一项,君主需穿戴苦修士的服装,以示自己将节俭克制,对神虔诚,在圣骑士护卫下乘花车绕行大教堂外广场,向民众抛洒祝福过的圣水。
谢知想不明白,他辛辛苦苦打压教廷这么多年,为什么前脚刚死,后脚西里斯又给教廷好脸色了?以前根本看不出西里斯这种自立自强的性子会相信什么神的救赎。
谢知一直是个唯物主义战士,然而初中时,唯一疼爱过他的外婆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谢知突然希望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和天堂,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害怕死了,因为外婆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因为对真正生活的世界没有归属感,所以总是把另一个世界当成安置灵魂的归处,有外婆的天堂也好,还是有阿兰德尔的游戏也好,对于他来说本质并无区别。
但谢知依然不信神,他不相信有一个神秘力量会救世人于水火,鸡蛋从里打破是生命,从外打破是食物,靠别人拯救得到的永远不是真正的自由。
“你替我去参加祝福游行吧。”休息室里,西里斯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游行要穿的苦修士袍子会把人整个包得严严实实,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就算换个人代替恐怕还真看不出什么。
“你就这么懒么?”谢知埋怨他。
“不是懒。”西里斯弯腰替谢知套上那个袍子,整理边边角角,努力把微微卷曲的银发塞进兜帽里去,“我命不好,不适合干这个。”
谢知不满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别瞎说,你哪里命不好了。”
西里斯拢了拢他的领子,轻笑一声:“我一出生就没有父母,被卖来卖去,好不容易遇上个好主人又英年早逝了,我一上任,整个国家也开始走下坡路。我这样晦气的人不适合为别人赐福吧。”
谢知抓住放在自己领子上那只手,安慰地捏了捏,柔声道:“你的父母也许有苦衷或者不幸遇难,先帝遇刺是被奸人所害,国家变成这样是因为贪官和蛀虫贵族,这些又不是你的错。”
西里斯苦笑了一下,后退一步,含着万种情愫凝望了谢知一番,目光比之前向光明女神像祈祷时更虔诚。
“我想,他们更想看到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