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央云揉了揉眼睛,将帘子放下再掀起,仍然清晰可见白衣少年的身影,她又看向来福客栈的门匾,确认无误后走到前方找车夫。
车夫看着年纪颇小,可牵缰绳的姿势却极为老道。望着还不足马高的小孩,她欲找人茬的气势瞬间萎了一截。
“可是红苏雇你来的?”
“正是。”
她将双手插于胸前,压低声线不满道:“那车厢里的小伙子是谁,为何霸占老夫的位置?”
小孩自知理亏,有些不知所措,解释道:“那位公子突发旧疾,情况危急,幸好我的马车停在门口,他的随从当机立断,将这辆马车买下,要带公子去医馆,方才忘记带东西,又跑回客栈拿。”
“我情急之下忘了你这位雇主,可现在这辆马车已不是我的。”他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慕央云瞧着小孩肌黄的脸色,随即摆摆手,“罢了,你见义勇为是好事,老夫再寻一辆马车就是,给你的租金也不用退了,就当是给你的辛苦费。”
“这怎么能行,我不过在这守了片刻,哪里担得上辛苦。”小孩从腰间荷包掏出银两,抬起头时她已转身走出一段距离,他牵着缰绳不好上前,怕惊扰病弱公子休养,只能在原地似热锅上的蚂蚁乱转。
当肩上被人倏地摁住,慕央云还当是那小孩追上来还钱,回头一望,却是一张很陌生的脸。
“大夫,停步。”叫住她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此刻正满头大汗,面露期冀地盯着她。
莫非此人识破了她的伪装,她背部紧绷,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握紧了拳头。
“我家公子,不知何故突然昏倒,现如今安置在车厢内,劳烦你前去看看,不论有无看出病症,皆有重赏。”
原是那位病弱美男的随从,慕央云悬在心里的石头霎时落在地上,可她压根不是正规大夫,只会一点三脚猫医术,又怎能误人寻医,正欲委婉拒绝,却见那随从背后不远处走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不正是前来捉她回府的追兵。
她当即丢下一句“成交”,便以闪电般的速度窜上马车,完全忘记自己扮演的身份是年过半百的大夫,只余随从在旁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
待他坐稳辕座,仍未回过神来,方才他只看见一道残影从眼前飞快飘过,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在客栈门口偶遇的大夫,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就是不知她的医术有无身手这般好。
伴随着马蹄落地的声音,马车缓缓移动,晃动之间车轴“咯吱咯吱”地作响,瞧方向是朝着附近的医馆,好在追兵并未将注意到这辆马车,而是远远看了一眼便朝另一条街走去。
见危机解除,她这才放下掀开一角的帘子,颇为头疼地望向昏迷中的少年。
按理来说,既然答应帮人看病,即使作为一名假扮的大夫,她还是得遵守诺言。
目光触及他那双垂在衣袖下的手,毫无怜香惜玉地将他的长袖撩起来,刚把手放上去把脉,就感受到他磅礴有力的脉搏。
观其脉象不像是受过重伤,再多的她也看不出来,得出这位少年并无性命之忧的诊断,她紧缩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手下意识地仍搭在他的胳膊上,饶有兴趣地望向他手掌的茧子。
无名指指根、中指指根以及中指第一关节处均有茧子,看起来似乎是修剑之人,倒是与他周身养尊处优的气度极为不符。
只见少年的手指微微一动,慕央云惊愕抬头,恰好对上一双深幽的眸子,目光清冷似生出一片白雪皑皑的雪山,冰冷刺骨又高不可攀。
刹那间,他茫然的眼神顷刻化为深深的防备,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你是何人?”
明明刚刚苏醒,反应却极为迅速,猛地抓住她的手。在碰到对方手腕的那一刻,表情莫名一滞,随后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她乔装的容貌。
火辣辣的感觉瞬间窜上整条胳膊,不过须臾便泛出源源不断的麻木,慕央云吃痛连忙摸着胡子,刻意驼着背,嗓音嘶哑:“小伙子,我是来替你诊脉的大夫。”
“哦,是吗?”
赵毓珏举起她的手,目光下敛,长睫毛微微扫下来,紧抿的嘴唇溢出淡淡嘲意,“那大夫可否告诉我,为何你一个年迈的男子,肌肤会同花季少女般细腻光滑?”
“你女扮男装混进来,究竟意欲何为?他抓紧慕央云的手腕,高大的身子步步紧逼,直至缀着鹤纹的衣摆不断摩擦着对方的裤脚,方才停下脚步。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将二人牢牢笼罩其中。电光火石间,他掏出一面金光四溢的铜镜,对准她的脸照过来。
此物乃照妖镜,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妖怪,在照妖镜下皆会现出原形。他屏息凝神地盯着她的面部表情,不愿错过任何细微变化。
可惜,除了刚见到照妖镜时,她有些意外。除此之外,他竟找不到任何破绽。
此人来历不明,不是妖怪,莫非是上面派来阻止他去诛妖谷?
与赵毓珏一脸嫉世如仇的态度相比,慕央云倒是显得游刃有余,毕竟她是人,又怎会惧照妖镜,对着照妖镜竟开始审判起自己的化妆技术。
眉毛化得不够深,显不出男子气概;眼睛没有红血丝,一看就是年轻人;长胡子贴得太假,有心人会一眼看穿。
等她找完缺点,余光一瞥,正好对上少年探究的目光。
慕央云挤出标准微笑,试图降低他的戒心,“你以为我是妖怪,你闻不出我身上毫无妖气?”
“有些妖怪法力高深,能收敛周身妖气藏匿凡间。”赵毓珏将照妖镜收起来,可仍未松开对她的束缚,甚至力度比方才还要重。
慕央云拧着眉头,大力甩开他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满地喊道:“既然知道我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既不是妖怪,你亦是别有用心。”
她嘴角一抽,叉着腰盛气凌人道:“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你一样是捉妖师,不过是碰上了些许麻烦,这才不得已隐藏身份,还有你这辆马车是我先雇来的。论理来说,是你们先抢了我的马车,才导致我计划有变。”
“你满嘴谎言,我为何要信你?你若识趣,便自己下车,莫要等我唤官兵来才后悔莫及。”
“公子在威胁我,你瞧这玉佩是否眼熟。”慕央云拎着一枚玉佩,在他面前不断晃悠。
赵毓珏的瞳孔瞬时睁大,伸手往腰间一探,原先系在腰间的玉佩果然不翼而飞。
慕央云可从不做无用之功,早早给自己留了后手。拱手让车,可以;好心救人,可以;想拿捏她,不可以。
在不知此人的底细下,她如何敢孤身上马车,唯有拿捏他的软肋,方可安心逗留。作为习剑之人,保命之物却并未放在身边,反倒是他腰间玉佩很不一般,虽只有半块,质地却是上好的和田玉,明亮的白色早已变得暗沉,世家子弟所带玉佩无非是彰显身份,若失了神采定会换掉,想必是极为喜爱之物,他才会在抚摸把玩后即使失了神采,有了磨损亦将其留在身边。
因此,她趁其昏迷,在车厢顶部布下消音符,确保无人听见动静,而后故意拿走玉佩,只为防患于未然。
至于他的身份?
观其衣物作料皆是不菲,绝不是云水县人,照妖镜足以证明他乃捉妖师,而云水县是北方去往诛妖谷的必经之路。去掉偏僻小城,答案只有一个。
临安城,北幽京城。
临安城的确有许多富贵公子哥,图一时新鲜做捉妖师,可无一例外败兴而归,唯有一人七岁上山拜师,十年后回京,在迎他归来的百花宴上发现端倪,蒙眼诛妖名动天下,皇帝大喜之下,赐号“玉衡”。
“玉衡世子,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你送我去诛妖谷,我将玉佩归还于你。”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现出一抹笑意。
“呵!你以为我会任你摆布。”说时迟,那时快,赵毓珏正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朝她手中玉佩而去。
慕央云攥紧玉佩,作势要往地下一扔:“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将玉佩摔成粉碎。”
“不要!”
“玉衡世子,你觉得我们俩谁的手快,你赌得起吗?”
他微微掀起眼皮,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眼盯着面前少女,静默片刻。
“成交。”
他双手捏诀,密闭的空间内竟起了一阵强风,高高竖起的马尾随风飘扬,与蜷缩在一起的衣摆亲密缠绵,只见他指尖溢出白光,风亦恰好停下,车顶上方随即飘下一张符纸,将将停在他的指尖,被他紧紧握住。
他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冰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你的消音符。”
慕央云乖乖接过,毫不吝啬地夸道:“玉衡世子果然好眼色。”
面多她如此真诚的夸奖,对面那人径直撇头去前窗,轻声喊他的随从,一眼都未瞧过她。
前方立即传来欣喜的声音,“公子,你醒了。”
可还未等他高兴许久,便听到他家公子厉声喊道:“出云水县,去诛妖谷。”
“可你的伤!”
“我并无大碍。”
医馆近在咫尺,可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让车夫转道。
离开寂静的小巷,喧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突然间马车骤然停下,车厢里的二人不由得向前倾去,慕央云撩开帘子一看,前方街道人潮涌动。十多辆马车同时停下,还有一些欲出城门做生意的摊贩。炎热的夏日下,周围人不由得纷纷抱怨。
“前方城门严守,官爷皆在查人,听闻是俞府失窃,正在捉拿贼人。”随从打探到消息,急匆匆回来禀告。
俞府老爷在云水县虽是普通商人,却是当今知县的岳父,每年不知有多少商贾前去巴结,想必是丢了极为重要的东西,才会令拥有无数珍宝的俞老爷如此着急。
马车在缓慢前进,路况看似拥堵,实际上却过地很快,慕央云翘着个二郎腿,随意掀开帘子,刚好看见一个官兵粗暴地掀开前方马车的帘子,对着画像仔细观察。
而他身旁站着一位慕央云再熟悉不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