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小筑就建在隈子的岸边,所谓的海隈,就是个海湾,隔着一条两丈多宽的石板路是平坦泥底的海滩。它的西北面矗立着鹰嘴岩,陡峭的崖顶有一座涂成红白相间的灯塔,老辈儿口口相传说是北洋水师所建,高挑的塔筒在碧海蓝天白云之间,勾勒出一幅美丽的画卷。刘庆东却看它更像只竖起来的圆珠笔,要在一大张蓝色稿纸上写上点儿什么。
每月初一十五、三十十四的早晚都能听到“开大静”、“止大静”的钟声,刘庆东知道是从半山腰处寺院里传来的,那是座叫做二郎神庙的道观,庙里住着位中年道士,道号宗真,自称是全真教龙门派的传人。
崖底就是鹰爪洞了,二郎神庙的后院崖壁上有条隧道与其相通,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后人开凿出来的,沿着石阶走下去直接能到水边。他上次来时好趣地进去过,道士提醒他走路要当心,通道在明末为防清兵的入侵,用火药炸塌过,民国时才被重新清理出来,洞壁还有松散的碎石随时可能坠落伤人呢。
刘庆东立于洞中,似来到个小码头,钟乳石随处可见,空间广阔别有洞天,开进几辆大货车都能装得下。两丈多高的洞口与大海相连,神奇之处是有条深深的水道似被利爪刨出来的,即使是退潮时也不妨碍船只的进出。
回头再说三层错落有致的椰风小筑,不愧是全岛首屈一指的宾馆,住宿设备设施先进齐全,洗漱用具、床上用品都是知名品牌,尤其是装修风格主打的是东南亚岛屿特色,静谧雅致,以木结构为主突出原始自然与色泽鲜艳。
在酒店大堂门厅处,匠心独运地绘着一幅浮雕壁画,塑的是有着六个头呈站姿的爱神,她的手里持着各种法器,说是湿婆神、毗湿奴和大梵天三神合体的化身,顿时让室内笼罩上一层神秘莫测的氛围。
原本给人高端有品位的印象,却被画蛇添足之举破坏了。当客人们步入大堂,在墙角赫然摆放着小天使的大理石雕像,不知忽扇着翅膀的小家伙也是来度假的吗?在大堂的侧翼就是网上隆重推崇的酒吧了,“BAR”木制店招用黄澄澄的铜链子悬挂在门楣下。
用过晚饭,刘庆东迈着方步踱出餐厅,菜品很丰盛,海鲜蛮新鲜,他对这里的服务相当满意。本想去海边看风景,却在大门口遇到了那对热恋中的情侣,他们已经混熟了,知道男的叫做葛天明,是包工程的老板;女的叫方子柔,是他雇来的会计。
腋下夹着手包的中年男人拦住他,喷着酒气说今天是小潮,海水涨落没多大的变化,而且现在已是满潮,滩涂礁石都被淹没了,外面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没啥看头,并热情地邀请他去酒吧喝杯鸡尾酒。
刘庆东本不想去的,吃得五饱六撑的,刚才免费啤酒随便喝,现在却要自掏腰包去消费,有钱没地方花喝什么洋酒啊?可架不住对方的盛情相邀啊,不去显得小家子气了,而且身边的妙龄女郎嗲声嗲气地帮腔,她穿戴时髦考究,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中指上的大钻戒烁烁放光直晃刘庆东的眼睛,尤其是腮边俏皮的梨涡。看上一眼便让老男人顿感心猿意马了。
而且还动手动脚撩拨他,从他肩上有的没的摘去毛毛,瞬间博得老男人的好感。
五十多岁的刘庆东还真吃这套呢,多闻几鼻子香水味都让自己心醉神迷,比在抖音上看大美女可赶劲多了,便欣然接受随他们进了酒吧。
酒吧占据了底层的一半,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大面积的金属质感墙面、华丽的吊灯和炫目的霓虹灯,打造出一个缤纷夺目的空间。玲琅满目的玻璃砖酒柜在旋转彩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留声机的铜喇叭里播放出感性的爵士乐,四处张贴着惊艳时尚的贴纸画,使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充满了异国情调。
一对情人直接坐到了吧台前,男人把手包放在桌子上,向台后的调酒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帅哥,马提尼,摇匀,不要搅拌的。”
“好家伙!上来就要八杯,这两个人可挺能喝呀。”老男人对“八”的手势甚是佩服。
接下来就是调酒师小伙子的一通操作,他分别拿了两个花里胡哨的酒瓶子,标签全是外国字,往锥形不锈钢瓶子里又是倒,又是嘀嗒,再从一只圆桶里夹出冰块放入瓶子里,合上盖子,单手举过头顶潇洒地摇上几个回合,然后将混合的酒液倒入三角形高脚玻璃杯里。
小伙子恭敬地递上两杯酒,脸上呈现着满足与自豪的表情,犹如刚刚完成了两份杰作。
“宝贝,你知道,为啥马提尼在全世界这么受欢迎吗?”中年人在情人面前卖弄地问。
“不知道。”姑娘睁大妩媚的秀目,好奇地望着他。
男人亲密地搂着她的肩头,将热狗似的厚嘴唇凑近元宝形的耳朵边,讨好地喃喃私语道:“每一杯马提尼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材料一样,配方一样,也调不出第二杯一模一样的马提尼!就像你,是最特别的。”
刘庆东眼见他俩卿卿我我的样子,自己有种扮成电灯泡的感觉,是陪着也不是,是回避也不好,正当他尴尬地坐立不安之际,那中年男人侧过脸来询问他,喜欢喝哪一款的鸡尾酒。
这个问题对于从未进过酒吧的人实在很难,调酒师有眼力价地将酒单递给他,面对眼花缭乱的酒品刘庆东像是大观园里的刘姥姥,心里乱糟糟的,油然而生的自卑感让他抬不起头来。
最后他搜肠刮肚地挖掘过去的记忆,努力去想曾经接触到的洋酒名,真是可怜,自己的生活如此单调乏味吗?这一领域简直是一片空白,只有“苏打水”这三个字姗姗来迟,尴尬地孤零零被挤入脑海里。哦,那还是儿子小时候喝剩下的瓶装水,说是外国人都爱喝它,自己便破天荒拿来尝了尝,淡泊啰嗦的像放入面起子的白开水。
他望着满酒柜的瓶子,高高低低,粗粗细细,赤橙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像在欣赏世界小姐选美大赛,标签上竟然没有一个中文字,“那就来杯苏打水吧。”
“没有。”年轻的调酒师冷冷的看着他。这小子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个子,清瘦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
“就没有不含酒精的吗?”刘庆东怯怯地问。
小伙子面无表情地推荐道:“有汤力水,价格稍贵些。”
“就来它吧。”老男人眉头微蹙,感到对方的回答伤害了自尊。
“来酒吧咋能不喝酒呢?朗姆酒、伏特加、龙舌兰、白兰地,还是来杯威士忌、玛格丽特,要不尝尝金菲士?若是你喝得惯这味儿,也来杯马提尼。”男人极力推荐着,看来他是酒吧的常客呀。
老男人向包工头解释着,“马提尼就不要啦,刚才吃得太饱,就想喝杯苏打水消化消化食儿。他这儿还没有,毕竟是岛子上啊,不正宗,比潜水吧强不到哪儿去。”他看过一篇文章,从里面学了个名词,用潜水吧比做最低档的酒吧。
“笑话,敢说我们麂子岛的酒吧不正宗,还有正宗的吗?和省城同等规格的酒吧相比一点儿不逊色。倒是你们让这儿黯然失色了,那叫马天尼,老土才叫马提尼呢。”抢白他们的是位女子,穿着一字肩大喇叭袖针织衫,她高傲地从外面款款而来,头上那扎眼的黄发套让客人们即刻认出是谁了,望海楼那个开电瓶车接人的。
刘庆东记得她叫大丫,是那个能文能武毛彩云的双胞胎姐姐,毛岩说她很强势的。看这位仰着头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都懒得向三个人这边瞥上一眼。她向调酒的小伙子翘起大拇指,高调地支持他,鼓励他“要有自信啊,你是最好的”。那涂成碧绿色的指甲像晶莹剔透的祖母绿,在射灯的照耀下格外抢眼,衬托得手更白了。
“大丫姐,还是老样子?”被夸奖的调酒师似被打了鸡血,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会笑了,话多了,眼睛也又神采了。
女子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越简洁越经典的马天尼,干的,六比一。”
小伙子立即忙乎起来,为她调制鸡尾酒,又拿了那两个花里胡哨的酒瓶子,往锥形不锈钢瓶子里又是倒,又是嘀嗒,再从圆桶里夹出冰块放入瓶子里,合上盖子,单手举过头顶似孙悟空抡着金箍棒卖力地摇起来,若是他早生个几十年,被杨洁导演瞧见非得选进剧组,估计《西游记》里没六小龄童啥事儿了。
“大丫姐,你咋总乐呵的呢?”手不拾闲的小伙子笑着问。
对方白了他一眼,“我不乐呵咋地还成天哭啊?我为自己是人,能自由地活着就非常高兴,我想咋地就咋地呀,没有啥过不去的,即使再难,也有解决它的法子。停!停。”不知为何,女子断然叫停正在才艺表演的调酒师,“大健,不怪人家说你,你这浑身乱颤的功夫是从烹饪学校学的吧?好嘛,你表哥花钱送你去学调酒,你却学了这些华而不实的把戏,如果知道你有这么强的表演欲,应该送你去中戏。老弟,这里是酒吧,不是夜店,用双手正了八经地摇雪克壶不好吗?”
小伙子被说得满脸通红,顺从地改为双手去摇,中规中矩地摇了几个回合,然后将混合的酒液倒入三角形高脚玻璃杯里,加着小心递给女子,生怕动作不规范,让她再挑出瑕疵。
女人用手指捏起杯梗,几口便将它喝尽,这回她细声慢语了许多,“老弟,你又错了,加橄榄就不是干马天尼了,要加柠檬皮。”
声音虽压得很低,却给调酒师触动不小,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他擦去眼泪哽咽地说:“这行我是干不好啦,老弄错,去年就惹了几次祸,酒吧差点儿被人砸喽。我跟表哥说要跑船去,像永顺叔那样走南闯北,挣得也不少,让他另请高明吧,我不是这块材料。这回他就是说出龙叫唤,我死活不干了,哪怕回家当保安去。”
“你不是不行,是练得少,这一年能有几个客人呀,手生。”女人看他这样心软了,放下杯子安慰小伙子,“大健,知道吗?其实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给你自己点信心,你行的。你得学你表哥,他当年高考哪儿也没考上,你姑让他在店里帮忙打杂,他没干,去轻工学院念的装潢函授班。你看他现在多有出息,在外面给人设计,拿着高薪,不输给白领呀。你看这酒店翻新的多洋气。”
“我不行,没表哥那脑子。也就能送个外卖快递吾的,给人家跑个船还凑合,干不成啥大事儿。”小伙子对人生前途气馁了。
听他的丧气话,女子恨铁不成钢地责怪道:“你呀怎么没骨气呢?哭哭啼啼地活不下去啦。我要像你这样,不得从鹰嘴岩上跳下去呀。”
调酒师抹着眼泪哽咽地问她:“听说五爱街的买卖不好做啦,你欠了债才回来的呀?”
“谁说的?我欠债我咋不知道呢。唉,这几年买卖是难做,不是你努不努力的事儿,你努力到无能为力也挣不到钱,你看那满市场比狗舔的还干净,这么给你形容吧,就那人流量,你现在脱光了站在大厅中央,上来围观的都没几个人。原来在五爱街有个档口多神气呀,现在想卖都没人买。赔成这样姐都没气馁,还想东山再起呢,就差手头没钱呀。姐也不想和你唱高调,千万别说钱是身外之物,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相当于裸奔,那会让人笑话的,物质一定是生存之本。你年纪轻轻的,就要躺平放弃啦?别让姐瞧不起你啊。做人如果没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分别呀?”
这句话刘庆东听得耳熟,它不是电影里的台词吗?他却有不同的见解,认为不论是咸鱼、鲸鱼,大人物还是小老百姓,多多少少都会有梦想,大资本家想建立金融帝国,打工仔想加薪升职,就是傻子也有幻想渴望啊,不是经常把手指头咬在嘴里想入非非吗?至于星爷常说的咸鱼,它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在盯着你,难道是想咸鱼翻身?未能如愿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