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寒梦与师兄昼夜兼程,一路往北而行。
这天,师兄妹二人在路上却遇到一桩麻烦。
一个跛脚的青衣道人手执鸳鸯子午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捻着下巴的山羊胡须,眼珠子在钟寒梦二人身上滴溜打转。
云清将钟寒梦护在身后,拔剑指向青衣道人:“我兄妹二人与阁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师兄,你当真不记得他了?”钟寒梦却冷声一笑,瞥向那老道。
老道哈哈一笑:“小丫头,记性不差。”
见云清却还是没有半分,钟寒梦提醒道:“在你之前,爹爹还收过另外一个徒弟。不过,他因为想偷《阴山十志》,被爹爹扫地出门了!”
“哦?是你?”云清看向面容沧桑的老道,只是他依然有所怀疑,“我却记得你不比我们年长几岁,当年也或还称得上风度翩翩,怎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与你何干?”老道本是翩翩少年郎,如今却变成这幅鬼模样,他最恨别人问起,“交出那半部书,饶你们不死!”
“妄想!”云清怒道。
老道慢条斯理地将鸳鸯子午钺的锋芒对准二人:“要不要给,凭这个说话!”
“你不过壮年,却苍老如此,想来是施邪术过多,遭到反噬,如今的你,外强中干,对上我们两个未必有胜算!”钟寒梦也亮出自己手上的法器。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元气大伤,不足为惧,至于云清你,”老道看向云清,“你猜师父教你的时候有没有留一手?”
“多说无益!看剑!”钟寒梦拔出剑来,疾如风快如电,朝老道刺去。
“小丫头,你还是这么急!”
剑刺入老道身体时,他忽地化作一阵烟雾消失了,但他的笑声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是幻阵。”钟寒梦收剑入鞘,神色凝重。
“如此说来,从方才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们便已经身在阵中了,”云清问,“可有破解之法?”
钟寒梦不甘地摇摇头:“幻阵是阴山术的一种,但它是记载在后半部《阴山十志》中的,爹爹手上只有前半本。”
此时,天空中传来老道的嘲讽之声:“现在明白了吧!凭你们两个,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把前半本交出来,我可以考虑放你们走!”
钟寒梦与云清对视一眼,多年默契,不言自明。
云清画符,钟寒梦设阵,霎时间二人周身笼起一道金光,纵然外面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二人也全然不受伤害。
二人赌的是时间,越凶狠的阴山术对身体损耗越大,他们赌老道撑不过一个时辰。
可渐渐地,先撑不住的却是钟寒梦,她装得再好,却也无法抑制身体的颤动。
老道察觉到她嘴角淌出的鲜血,越发急切地催动术法!
眼见钟寒梦二人要落败之际,天空忽然变得明亮。
云清忙收了剑,去搀扶钟寒梦。
他抬头望天,只见四周雾气散去,显出这条路原本的样貌,这是一条荒芜的小径,路上除了他二人,再无其他人的踪影。
钟寒梦奇道:“他气势汹汹前来,又花了大力气,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们走?”
云清也感到诧异,但他扶起钟寒梦:“恐怕他另外有仇家寻上门,所以法阵才被迫中断。不论怎样,我们先离开再说。”
“好。”钟寒梦搭上他的手,正欲离去,只是她眼力极好,突然注意到小径尽头的大树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钟寒梦握紧法器,眯缝起眼睛,定睛一看,却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树后面隐约爬出一个人来,那人着一身白衣,只是衣服上沾染了血迹,他朝钟寒梦伸出手,似乎在乞求她的搭救。
虽然树木遮挡,使钟寒梦只能看到他的眉眼,可这便够了。
曾经深情注视过的人,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认得出来。
钟寒梦不明白为何魏夜山会出现在此处,还受了重伤。
难道?难道便是他攻击老道使其分神?
不会,不会的!魏夜山并无搭救自己的理由,金瘦棠更不可能!
“师妹?你在看什么?”云清见钟寒梦望向远处,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隐约间,他似乎看到不远处大树后有个白色的影子。
只是云清道人少时常挑灯读书,故而眼力不好,看不清是何物,便只能求助于钟寒梦:“师妹,你看那是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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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夜,覃伯掐指算出钟寒梦二人将要被击杀的时间地点,心中便打定了主意最后为少爷做一次事。
覃伯在魏夜山的药里放了安眠之物。
果然,魏夜山才咽下最后一口汤药,便靠在床榻上睡下。
覃伯将他安置好,盖上被子,看着他熟睡的模样。
从魏夜山的脸上,覃伯看到了多年前魏家老爷的影子,他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覃伯一掀长袍,跪倒了对魏夜山一拜:“昔年我落入险境之时,是老爷救我全家二十三口性命,从那时起,我便立下血誓,誓死护卫少爷周全。既然少爷喜欢那女子,我愿为少爷做这件事。只是……”
覃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只是我对上那观相师未有胜算,此去恐是诀别,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少爷你做的事。只愿少爷你日后能与那女子携手江湖,不再卷入纷争中,平安度过此生!”
覃伯再叩首,才终于起身,不舍地离去。
他并非是贪恋性命而犹豫,只是始终放不下魏夜山,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只是刚抬脚,覃伯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抬头望去,天空竟似乎有两个月亮。
覃伯按紧了自己的太阳穴,这症状却丝毫没有缓解。
“糟糕,难道……少爷!”覃伯才想回头,却已经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
本该在昏睡中的魏夜山起身扶住覃伯,让他靠在床榻上休息。
魏夜山何其聪明,他早猜出师父要以性命替自己博一段姻缘,只是这是他自己铸成的孽缘,他并不愿将师父牵连其中,因此早就把安眠之物偷梁换柱放入师父的茶杯中。
“覃伯,这许多年,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魏夜山说,“我视你为家人,又怎忍要你为我以身涉险?何况,这件事因我而起,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
遥记当年桐山初见,她眼角眉梢都是发自心底的喜欢,如今那神色黯淡了。
不仅为她,也为所有死去的族人,魏夜山决定以自己的鲜血来偿还这一切,只愿现在还不算晚。
魏夜山赶到时,正望见那老道做起法来,将钟寒梦与她师兄困在其中。
钟寒梦嘴角淌出鲜血,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眼见那老道施压越发重了,魏夜山赶忙出手,从背后袭击那道人。
只是,魏夜山到底是年轻,他也从未得知面前人究竟有着何等恐怖的实力。
一剑下去,老道身上不见有伤,魏夜山低头望去,刺进老道身上的剑反而从自己的前胸穿了出来,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刃留下,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他才知不是幻觉。
老道闷哼一声,狰狞笑道:“后生仔,光凭这世间俗物,你就想伤我?”才说完,老道身体就渐渐地化作烟雾散去。
魏夜山这才意识到这是阵中之阵,他从前只是听说,却从未料到真有人能达到如此境界。
魏夜山脱力,勉强用剑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倒下去,而他周身也渐渐地刮起了一身邪风,风势渐大,要将他吞没。
他闭上眼睛,恨自己不能救钟寒梦一命,更恨自己技不如人,恨自己辱没师门,在这种地方摔了跟头。
“退!”
就在魏夜山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忽然耳畔传来师父覃伯的声音,而后便是那道人的惨叫。
“覃兄,”老道咆哮着,“我引你为知己,你却在背后重剑伤我?”
“老弟,要怪只能怪你动了不该动的人。”
老道吐出一口血来,但气息却还是足的:“罢罢罢,怪我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那徒弟不是我的对手,你更不是。”
“论道行,我加上我徒弟确实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到底也是肉身凡胎!”
魏夜山听完,便知道自家师父要做什么了。
覃伯以肉身为器皿,饲养了一种奇异的蛊虫,只要宿主心力衰竭,蛊虫便会裂体而出,散出有剧毒的气味。
“师父!不要!”
可魏夜山这边的呼喊,阵外是听不清楚的,他是来不及阻止事情的发生。
覃伯以匕首刺中自己的心脏,蛊虫裂体而出!
老道不曾料到他藏了这样的杀招,再闭气已经来不及。
老道只往外逃了三步,便筋脉断裂,口吐鲜血而亡,他同所有的阴山派前辈一样,一身绝学,后继无人。
随着老道的咽气,后半部《阴山十志》从此再不得见天日。
阵法散去,魏夜山才发现原来困住自己的阵眼是一棵大树,而他朝思夜想之人,就在大树之后,小径的另一头。
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有何颜面见她?
魏夜山决意靠在树上,用树干遮住自己。
如此这般悄无声息死去,也算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桩事。
只是隐约间,魏夜山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小手指动了动,他顿时清醒过来。
他手指置入的蛊虫正与师父命脉相关,倘若师父命悬一线,他体内蛊虫便有感应。
“师父!师父还没死!”魏夜山通过蛊虫,感知了师父的方位。
他本不愿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出现在钟寒梦身边,尤其是当她的身边还有个玉树临风的师兄。
可如果为了救师父的性命,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魏夜山气道中源源不断地涌着血,使他发不出声音,一张嘴,那血口便扩大得更厉害。
眼下他能求助的人只有钟寒梦师兄妹。
魏夜山撑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地从树后面爬出来,他朝着他们师兄妹的方向伸手,他不指望他们救自己的命,他只希望他们能救救师父。
钟寒梦一定看到自己了。
哪怕距离甚远,魏夜山都能从她身体不自然的摆动知道,她一定看到自己了。
魏夜山朝着她招手,乞求着,祈求她怜悯他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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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那边是有人吗?”云清问,“你为何看得如此出神?”
“不是。”
钟寒梦一把扯住了云清的袖子:“师兄,我头晕,想找个客栈歇息。”
云清见她实在难受,便立刻将树后的白影抛在脑后,将她背在背上继续前行。
魏夜山见云清看向自己的方向,本以为自己为师父博了一线生机,谁知下一瞬,他就望见钟寒梦按住了云清的胳膊,迫使云清看向她。
“可恶……”魏夜山喃喃着,大口流出了鲜血。
绝望中,他望见钟寒梦做头晕状靠在云清的身上。
云清背起钟寒梦远去了。
魏夜山气血攻心,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他知道她狠心,却从未想过她绝情至此。
“这就是你在意过的人,看清楚了吗?”
金瘦棠缓缓地占据了整具身躯:“把身体交给我,我来处理。”
魏夜山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法面对最后一名亲人的离世,他慢慢地沉睡了。
有了魏夜山的点头,金瘦棠终于自如地使用着这具身体,而他的眼眸也如常人一般黑白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