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宫墙,碧瓦朱甍。
天还暗着,后宫众人早已齐聚长春宫向皇后问安。
皇后拿着短棍,专心逗弄着笼中的鹦鹉。
鹦鹉抓着笼中寸把长的木秋千,抖了抖艳丽的翅膀,大声地叫着:“祝皇后娘娘安!”
阖宫的妃嫔都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之久,跪得面色都发白了,可皇后眼皮都不抬一下。
“钟婕妤还是不肯来吗?再去派人请。”
皇后冷笑一声,转头嘱咐身边的大太监守礼。
守礼擦擦头上的汗水,领了命便径直往寒梦轩去了。
从长春宫到寒梦轩这条路,守礼今日已往返了三四次。
守礼身边的小太监也忍不住抱怨起来。
“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皇后娘娘今天是非跟钟婕妤过不去了,只苦了我们这些当差的。”
守礼纵然老成,可此时也忍不住附和了:“要说起来,钟婕妤是个怪的,一直称病,从未请过安,看来皇后娘娘是不肯再放过她了。”
“今日是新入宫的嫔妃第一次问安,偏钟婕妤还是半分眼力劲儿也没有。皇后这是要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守礼叹口气,皇后终究是年轻,也是家里骄纵惯了的,竟跟一个小小的婕妤斗气,半分中宫的气度也没有,可惜太后去得早,所以没人提点皇后。
当然,这些话,守礼憋在肚子里,没有敢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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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守礼到哪里都是呼风唤雨的,可唯独在寒梦轩这里,他反过来要给钟婕妤的贴身宫女赔笑脸。
“宝娴姑娘,婕妤娘娘可醒了?”
宝娴望了望屋子,摇摇头:“未曾。”
“姑娘,烦请通传一声吧。”
宝娴也无奈:“娘娘的性子,公公您也知道。”
守礼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塞到宝娴手中:“老奴自是不愿惊动娘娘的,可今日阖宫的嫔妃都在长春宫等着,若娘娘一直不去,皇后便一直叫她们跪着,我这把老骨头多跑几趟是不要紧的。可若是把整个后宫得罪尽了,日后娘娘在宫里恐怕也是举步维艰。”
宝娴自是不敢收大太监的财物,只是知晓事情轻重后,便说:“奴婢便再去劝劝娘娘。”
守礼远远地在门外站着,心里七上八下,祈祷宝娴能成事,否则,今日的事指不定要怎么收场。
守礼身边的小太监不如师傅那般能沉住气,他不住地探头朝屋内打量,隐约见宝娴迈入屋内便跪下去不住地叩首,屏风后出现一道身影,将宝娴扶起,宝娴站起身来,用袖子擦净眼泪,面露喜色,如此看来钟婕妤是同意了。
不多时,一道倩影从屋子里迈出,宝娴提着灯急忙跟上去。
“公公,请带路吧。”
钟寒梦看向守礼,说话间全无倨傲之色。
小太监不禁咋舌,面前人可完全跟嚣张跋扈的传言对不上号,他忙收了眼神,跟在师傅后面,可是他却发现师傅好似有些不对。
太监与主子说话,眼眸需垂下半分,不得直视娘娘容颜。
守礼入宫多年,最知道规矩,可此刻,老练如他,竟也失了分寸,直直地盯着钟婕妤的面容,喃喃了一句:“太像了,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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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内,众人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钟婕妤越发不满。
秦淑女本就体弱,加上跪了太久,竟晕了过去,叫宫女手忙脚乱地抬了回去。
“这钟婕妤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此拿乔摆谱,好大的派头,连皇后娘娘都得三催四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中宫之主呢!”
众人抬眼望去,说话之人是唐昭仪,她穿着一身华丽宫装,戴了满头的珠玉,肌肤白皙,眼睛天然带一种风流,虽嘴唇稍薄显得刻薄,可并不损她是个美人是事实。
唐昭仪父亲是五品官,她与钟婕妤同年入宫,又诞下一位公主,可仔细说起来,她的位份竟还比钟婕妤要低,她左右想不明白这是何等道理,心中积怨已久,趁此机会,便将心底里所想一股脑都说出来。
皇后一拍桌子,喝止了唐昭仪:“都是自家姐妹,唐昭仪这话说得严重,钟婕妤一向身体不好,本宫自当体恤,只是今日众姐妹齐聚,本宫念她平日冷冷清清的,也想叫她过来说说话罢了。”
众人自然听得皇后弦外之意,因此说话也越发地没了顾忌。
“说来也是怪了,这钟婕妤入宫三载,都不曾侍过寝,皇上也不曾看望过她,可她圣宠不衰,西域各部进贡什么好东西,总有她的一份。”
“臣妾以为,这钟婕妤必定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巫蛊之术,否则,她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又无所出,凭什么稳坐这婕妤的位子?”
无心之言,却句句扎在皇后心口,她出身高贵,姿色无双,可皇帝却从未将心放在过她的身上,连赏赐也是钟婕妤挑剩下的!这是何道理!
不过,不急。
皇后抬手扶了扶珠翠,压住了心头的愤恨,她已经找到了法子。
姓钟的贱人活不过一个月了!
众人正你一眼我一语议论之际,忽听得外面通传:“钟婕妤到!”
唐昭仪纵然不屑,可也好奇地扭头望去,要看看这钟婕妤姿容如何。
先入耳的是环佩碰撞之声,然后众人才见钟婕妤真容。
唐昭仪先是松一口气,而后更加地生气了。
这钟婕妤长相也只是清丽,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美人,如何能得骑在她的头上?
皇后仔细望去,钟婕妤许是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面色苍白,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最出彩,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仿佛是个随时会破碎的琉璃美人,激得人不禁生出保护她的**。
只是,再一瞧,皇后总觉得她面容好似有几分熟悉:“真像,难怪。”
唐昭仪不明白,可皇后未做解释,只亲热地拉起钟婕妤的手:“钟妹妹这面色也太苍白了,该用些脂粉遮一遮才是。”
说完,皇后一拍手,便有一名太监捧着托盘走上前来,跪在钟婕妤面前,让她挑选。
钟婕妤再三推辞,一抬眼,望见那太监容颜时,却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唐昭仪好奇看去,也不禁眼前一亮。
那太监清瘦高大,着一身红色锦袍,显得宽肩窄腰,只用一根白玉簪簪住头发,两侧额前各垂了一缕长发,剑眉星目,温润如玉,通身贵公子的气派,可惜了,却是个阉人。
钟婕妤扬手打翻了托盘,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皇后娘娘!”唐昭仪瞪大了眼睛,不料钟婕妤如此嚣张。
“罢了,钟妹妹许是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本宫也乏了,你们便先回去。”
众人想不到皇后竟然就这么放过了钟婕妤,只得揣着满肚子疑问各自告退。
才出长春宫,宝娴就察觉自家主子不对,钟寒梦死死地咬住嘴唇,都咬出血了,还浑然不知。
“娘娘……”宝娴担忧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钟寒梦问。
宝娴一脸惊惧,抬手指了指眼睛的位置。
钟寒梦用手背压向眼睛,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了。
“我没事。”钟寒梦用袖子擦干眼泪,“只是沙子进了眼睛。”
她素来痛恨自己宫妃的身份,在旁人面前从不自称本宫。
宝娴忧心忡忡,奈何主子一眼不发,她也不好再问。
钟婕妤回到自己宫内,遣散左右,才敢把手掌摊开。
一缕黑色的长发,静静地躺在她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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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走后,皇后一反刚才云淡风轻的样子,面目狰狞,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拂到地上。
“呸!什么贱胚子!也敢这样跟本宫说话!若是四下无人,非打烂她的嘴不可!不过是长得像皇上从前喜欢过的人,就敢这般无法无天了!”
那方才捧脂粉的红袍太监,此时正恭顺地垂手站在皇后面前。
“魏夜山!她的生辰八字,你已经知道了,她的面貌、骨相,你也看过了,你以为如何?”
魏夜山,是红袍太监的名字。
他答道:“钟婕妤八字、骨相极佳,是做美人蛊最合适的人选。”
“如此便好!今晚就动手!本宫寻个由头将她禁足。只是,蛊虫养成要多久?”
“蛊虫进入她身体,经七七四十九天便会自行爬出,研磨成粉送水吞服,便能保您青春常驻,容颜不老。”魏夜山回话。
“如此最好!”皇后对着镜子,怜惜地望着自己眼角的皱纹,只是她忽地又想起一事,“蛊虫会被发现吗?”
就算是皇后,摆弄巫蛊之术,也逃不过杀头。
“娘娘不必忧心。蛊虫入体,寻常法子绝无可能将其逼出,四十九天后,宿主仿若得了急病而死,连太医也诊断不出。”
“魏公公,此事可都倚仗你了。事成之后,你要什么赏赐尽可开口!”
“那奴才先谢过娘娘。”
皇后拍了拍魏夜山的手背,十分欣慰。
这个魏公公虽然看上去阴沉沉的,但他最是可靠,交给他的事,每一件都办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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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长春宫的侍卫远远地见一名男子从里头出来,高喝一声,交叉了刀将人拦下。
待侍卫们提起灯笼,其实已经能看清要出长春宫的人是魏姓太监,可他们最看不起阉人,非要把灯笼举到魏夜山眼前。
魏夜山也不避,灯光映得他一侧如玉面庞十分森寒。
侍卫们觉得无趣,才放人通行。
魏夜山走远了,可还是能听到那些人的议论。
侍卫们的议论声极小,只怪他耳力太好。
“啐,好好的爷们儿,把自己作践成不男不女的玩意儿,真够恶心。”
“你懂什么,宫里头要的就是这些阉人,否则,叫你这样的去伺候如花似玉的妃子们,你忍得住?”
“那我可……”侍卫们发出一阵笑声,“你说这阉人,身体上阉了,心里会不会还有念想?”
若在往常,他能斩钉截铁说一句“不会”。
可今日,仿佛乱了心。
明明报仇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可是,人下意识的反应是压不住的。
那个女子,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妩媚的,可偏偏闯入他眼帘的那一刻,心止不住地动。
好似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