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存回家的频率,渐渐从三个月到四个月,从四个月到半年,汪老爷子派过去照顾他的小厮、书童也勤勤恳恳向老爷子汇报自家少爷的读书进度,老爷子表示甚是欣慰,更不管小庞氏的怨念了。
终于,又是一年揭榜时节,德存还在回来的路上,小厮来金儿倒是已经快马加鞭回了汪宅。
“怎么样?”汪老爷子坐在榻上捧着茶,手都有些发抖,自己儿子这几年如此用功,总不能又过了三年,反而一轮游……吧?
“回老爷,大爷在路上了,先叫我回来给您报一声。”来金儿气喘吁吁道。
“说正事儿!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汪老爷子要把茶盏捏碎了。
“大爷……大爷他……”
“……一轮游了?”汪老爷子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等到德存慢悠悠回府,就见一家子乱成一团。
“大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倒了!”来金儿见到德存,猛冲过来,直扑到了他怀里。
“又倒了?”
“这次真倒了,我亲眼见着,吓死小的了!”
说罢,德存推开来金儿,径直走进了集春斋,进了屋子,就见家里姨娘把床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爷来了,大爷来了。”来金儿跟在后头嚷道。
一屋子人倒吸了口冷气,给德存让开一条道儿,这光景,德存也跟着吸冷气,别是自己爹真过去了吧?
“爹?”
“你给老子滚!”听到汪老爷子中气十足,德存松了口气。
“爹!”也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德存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儿子对不起爹!这次是儿子没发挥好,儿子悔不当初啊!”
“你又来跟我说这些鬼话!你们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吵得我头疼,都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汪老爷子看到一屋子呜呜泱泱的人,更是头痛欲裂。曹氏听了,给大家使眼色,继而一屋子人都退下了,只留下了德存。
“你怎么不走?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汪老爷子唾沫星子直往德存脸上喷。
“爹,儿子是真知错了,这次考试,儿子本是胸有成竹的,这三年的时间,儿子是一刻也不敢松懈,只是在那考场上,儿子过于紧张,看错了策论的题目,待到出了考场,和别人一讨论,才发现……”
“你考完怎么不说?”老爷子语气略缓和了些。
“儿子还是抱了一线希望,万一阅卷官觉得答得还可以呢?儿子实在是不该隐瞒,倒叫父亲空等待一场。”
“哎,这是个什么事呀!这难道就是天意,合该着我汪时通家里是出不了进士了!”汪老爷子说着话,竟掉下眼泪来。
“爹!儿子不孝,儿子明天就去书院,这三年时间白费了,是儿子的错,下次定不会犯如此错误了!”德存语罢,跪在地上猛地磕头,磕得是通通作响。
“罢了,你下去吧,去找你娘,给她好好说,别叫她太伤心。”汪老爷子摆摆手,叫德存退下,自己又一仰头,靠在了软垫子上,闭目养神了。
德存去了庞氏那儿,自然又是一场气,直至天黑,才从倦云室正厅出来。
“怎么样了?”汝惠在李氏那儿聊天,实则是过来听消息的,见德存终于出来了,忙上前问道。
“太太抱着我哭,还能怎么样呢?”德存有气无力的。
“我听说,你这次是走题了?”汝惠从园子过来的,早听到集春斋的消息了。
“我进考场跟吃饭似的,紧张?你真信呢?”德存继续有气无力。
“哎呀!哥,这你也敢扯谎!”
“嘘!你别说啊,反正这事儿又求证不了的。”
“不是,你用了这么些年功,上次还过了解试,怎么这次又退回去了呢?”
“别问了,我也烦着呢!现今我在爹娘面前都赌了誓了,明儿我就收拾收拾去江宁书院,不考上,我就不回来了!”
“啊?这是什么话?”
“人家为科举好多年不回的,多着呢,像我这样,几个月就回一次,读书也不安定。再者说,德润一出门就是两三年,也没见你们说。”
“人家那是实打实做买卖,你这……”
“我怎么了?我是闹着玩儿的吗?”德存也在气头上,拂了拂衣袖,就转身走了。
“哎!”倒叫汝惠尴尬地立在原地。
“别管他了,他就是一辈子住书院里,也是不成器的。”李氏在汝惠身后幽幽地道。
“姨娘,你也是的,别说风凉话了。”
“瞧着吧,他不定在江宁做什么呢。”
“怎么会?来金儿一直盯着呢,他敢胡闹,爹早就打断他腿了。”
“你们聊什么呢?我刚碰到爹,那脸黑得,跟这天一样。”妙清指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道,她从琴室上完课,刚回倦云室就见汝惠和李氏站那儿唠嗑。
妙清今年已是七岁的年纪,比起三年前来,抽条了一些,她骨架小,看着瘦,可实际身上还是肉肉的,她从园子过来,估计是跑着来的,还有些喘气,站在一边的黄师傅倒是气不喘脸不红的。
“可不黑脸嘛,又没中。”李氏道,“呦,黄师傅,我倒没注意到您也过来了。”言罢,李氏和汝惠都向黄师傅行了礼。
“喔,爷爷也是“矢志不渝”啊,这还想让爹接着考吗?”
“那可不,不过人家考到四五十岁的也有呢,三十出头,也不算稀奇。”汝惠叹口气,“黄师傅过来这边是为何?”
“今儿家里乱,我猜太太这边定是一场气,所以就拉上了黄师傅,让师傅帮忙给太太开导开导。”妙清回道。
“你倒是机灵。”汝惠笑道,“这会子德存刚走,太太估计还在气头上呢,师傅就进去,怕是不好。”
“无妨。”黄师傅笑笑,并不在意,只颔首示意,就径直入了正厅。
“放心吧,师傅出面,太太保准气消。姨娘,我饿了。”妙清龇着牙,对李氏做鬼脸。
“你现在饭量也忒大了。”李氏嗔道,笑着牵着妙清进屋吃饭了,汝惠也跟在后面蹭饭。
刚吃到一半,黄师傅也过来了。
“师傅,快快!过来坐,欢儿姐姐,再上一副碗筷!”妙清赶忙迎进来,道。
“小狗腿子!”汝惠笑道。
等黄师傅坐定,妙清先盛了碗鱼汤,黄师傅嘬了几口,见三人都眼巴巴盯着自己,便放下了碗,眯眼笑道:“解决了,你们家太太已经睡下了。”
“厉害厉害,还得是师傅!”妙清又拍马屁。
“说了什么啊,太太哭了吗?”汝惠好奇。
“刚去的时候眼圈是红红的,我给她做了推拿,和她聊了聊,也就好了。”黄师傅睁开眼。
“师傅累了吧,待会儿臻儿给您推拿!”妙清笑眯眯地说。
“不过,你爹这次可是立了军令状,下次要是再不中,恐怕他就难了。”
“怎么说?”李氏疑惑。
“若再是不中,怕是要回来了。”
“放弃了?那我爹不是高兴坏了。”
“没那么简单,真是回来,你们家这情况也很难收拾,毕竟是嫡长子,就是你爹愿意做个闲人,太太也是不肯的,若是真叫你爹就接手家业,难道曹氏那边又是肯得了?到时候恐怕不是你爹一人命运未卜,整个汪家都要有大动荡。”
“叔叔不是那样的人,曹氏……曹姨娘也不坏吧。”妙清道。
“你叔叔不是,曹氏不是,郭氏呢?跟着你叔叔的伙计呢?这么大个家业,可不是一个人的事,牵涉的是各个方面的利益。”黄师傅说得平静,听的人却是心惊肉跳。
本来一桌子人兴冲冲等着听黄师傅说八卦,这下倒好,一顿饭吃得人心底发凉。
到了第二日,德存一早就去给汪老爷子请安,再去太太那儿,庞太太推说身体不适,没有见德存。
这对外说是请安,实是道别,昨日德存就痛下决心,闭关读书,不中个进士就不回家。
“臻儿!”被庞太太拒之门外后,德存转头去了李氏那儿,和妙清道别。
“爹!”
“爹去江宁,怕是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了。”
“爹,您过年也不回吗?”
“不回了,臻儿,你要经常写信给爹爹哦,爹爹看着臻儿学业有没有进步。”
“好!臻儿今天就写,等爹爹到了江宁,信也就到了。”妙清吸了吸鼻涕泡道。
“哈哈哈哈,好!”
见此情形,李氏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也有些看不下去,“姑爷,真要三年不回?”
“要是三年后还中不了,那就六年!”
“哇!”妙清看到德存的模样,这才大声哭出来,她还没见过自己爹脸上有过这样严肃决绝的表情。
“你是个没心肝的,当着孩子面说这个。”李氏怪德存不会说话。
“就是这样,才是真下了决心了。”德存苦笑。
“哎,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如今你就走,东西可都带全了?”
“今儿只我和来金儿两人过去,一些行李,兴儿、旺儿收拾了,明天再启程带上。”
“你也忒急了,就和兴儿、旺儿一起,明天再走,又有什么?”李氏也抹了泪道。
“还是走了好,屋里那位又闹了。”
“那小庞氏也是个不懂事的,这会子还闹什么,给人添堵。”李氏听了不高兴道。
“她闹着要一起走呢。”德存无奈。
“她以为她是谁?真亏她想得出来,不好好理家,为姑爷安置好后方,倒是像个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开。”李氏瞧不上小庞氏这样儿。
“别提她了,来,臻儿,让爹爹再抱抱……真是,长高了不少!三年后要是能回来,臻儿就十岁了。”说罢,德存鼻子一酸,轻轻放下妙清,转过了脸不叫妙清看见。
“爹爹,您不能回来,妙清就去看您。”
“都说是闭关了……”
“你快去吧,到时候我带臻姐儿去江宁。”李氏赶紧打断了德存的话,她觉得总得给孩子留点念想不是?
“我今儿去找找兴儿、旺儿,帮你看着可有什么缺的,也一并给你再带套新茶具去。你过去那边,就安心念书吧。”
“得嘞!我再去和汝惠、黄师傅她们告个别。臻儿,和姨娘进去吧。”
“等等,爹爹,我和您一起去小姑姑那儿吧,让臻儿再陪陪您。”妙清脸上挂着泪道。
这次德存回来,别说是像以前一样带她出去疯了,父女俩连一顿饭都没一起吃,这就要分别个好几年,妙清心里空落落的,虽说身边有李氏,有汝惠,有黄师傅,可终究比不过父亲给的安全感,现下她只希望能和爹爹多黏在一起,就是多个半刻钟,也是好的。
德存这次倒是说到做到,三年过去,汪家全家没见着这位爷一个影儿,只时常有来信寄到家中,问候家中可安好。一起头,妙清还央着李氏和汝惠并黄师傅,带她去江宁见见亲爹,可没去几次,德存就义正言辞要求不必再去看望他了,惹得妙清哭得哇哇乱叫,就差在手脚上粘上浆糊,黏在德存身上了。闹得了不得了,德存只好答应每月朔望两日给小妙清写信,随信德存还常寄过去些小玩意儿,雕工精细的小竹钗啦,栩栩如生的小宝塔啦,小妙清都一一收着,仔仔细细放在暖阁的螺钿小柜子里。
见汪大爷终于开了窍,家下人都在汪老爷子面前奉承,这谁还敢说大爷一个“不”字?
只汝惠觉得此事不妥。
“这回,我总觉着哪儿不对劲。”汝惠拉着妙清和黄师傅道。
“怎么说?”妙清才刚过十岁生日,高兴着呢,哪儿有空想这些。
“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次把大哥捧得也忒高了些,怕是要不好。”
“爹都拼了三年的命了,还不成?”妙清漫不经心。
“不是我瞧不起你爹啊,你爹在江宁那边,我也觉得不大对劲。”汝惠摇摇头。
“爹怎么了?”
“黄师傅,您觉得呢?”汝惠问道。
大热天的,黄师傅用扇子给怀里的棒槌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抬了眼道:“是太安静了些。你们宅子里那些人溜须拍马,这不用说,只是你们老爷派过去的人每回来信,也只有夸的词儿,难道你那老哥,就一点问题没有?怕是……”
“您的意思是他收买了这些下人了?”
“你也知道,你大哥做事……一向漏洞百出的。”
“……”此言一出,汝惠和妙清都无语了,“话是这么说……可老爷子又不是瞎的。”汝惠翻着白眼绝望道。
“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哪!更何况你们家老爷子,一辈子独断惯了的,他其实一直信你哥的,不然也不会还放他去江宁了。”
真真黄师傅一句话,让汝惠和妙清大呼“不妙不妙”,吓得棒槌倒是“喵啊喵”地跑了。可又如何是好呢,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秋试了,万一没什么事,倒打扰了德存备考,要是真有什么事,也是来不及挽回了,莫不如……死猪不怕开水烫,等考完再迎接暴风雨吧,左不过是又落了第呗。
但是,这次还真不单单是落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