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我的生命会走到尽头,你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你难道就没有一种恐慌,认为自己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孤零零地死在这颗星球上,就好像自己的‘出生’、‘成长’和‘死亡’,我的意思是说‘存在’本身,什么意义都没有吗?”
“科隆老师,‘存在’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我从来没有想过,曾经教我所有知识的科隆老头会和我有这样的对话。他惶恐于四区克尔伦文明的结束,但直到现在,我们进行到了第三次交谈,我仍然认为他的惶恐是无意义的。
我不想辩驳什么,但他的坚持始终还是让我感到困惑。
“存在怎么可能是没意义的?纪宁,你要知道,我们从生下来,到拥有自己的意识,长到成年,直到死去,我们总要做点什么,至少是为群体做点什么。人类的祖先为了生存而来到地面,经过上亿年的进化、演变,才形成了文明,我们都是文明的受益者,我们需要为我们的文明做点什么。”
“老师,您口中的是赞尼斯人的文明。克尔伦人的文明早已经毁灭于赞尼斯人的入侵,您知道的。而您形容的文明,赞尼斯文明,是一个征伐的文明。很早的时候您就教我们,克尔伦人是因为赞尼斯人的侵略,才不得不远离故星,来到这片废土,苟延残喘,艰难求存。照这样来说,文明本身就是一种毁灭的过程。赞尼斯36的生态被毁灭在赞尼斯人的技术发展下,赞尼斯文明的发展,等同于对无数物种的毁灭。这颗星球上现在已经没有鸟儿,没有鱼,没有野兽,没有植物了,我们所拥有的,只是一颗星球的尸体。或者说,尸体腐烂后,风化的骨头。”
“那是赞尼斯人的罪恶,我们是克尔伦人,我们是蓝血人族。”
“不,老师,那是文明的罪恶。趋利避害,求生避死是任何生物的本能,人类自诩为唯一具有高等智慧的物种,赞尼斯人在他们的教科书上教习‘生物’这一名词时,一边说着‘人类也属于动物’,一边又坚称‘人类是高级动物’,在所有提及动物这个名词的时候,把‘人类’单独列出来作为一个独立项。所以我想,文明就是自诩高贵,党同伐异,漠视、践踏‘文明’本身以为低等于自己的一切。文明就是战争,就是无休止的侵略。文明就是或懦弱或残忍的种族法则。文明就是毁灭本身。”
“纪宁。”科隆老头试图打断我。
我闭上了嘴巴。
他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自己正在尝试修理的、弯曲变形的一块零件,我从他防护罩背后的脸上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脏黑的鞋面。
“你又去那片海了?”
“是的,老师。”
“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收集赞尼斯人残留在这颗星球的建筑废墟里的数据资料。”
“在那些图像资料里,那片海是蓝色的。”
“它是黑色的。”
“赞尼斯人将工业社会生产出的所有废料、废水都倒在了那里。”
“那可真是可恶。”
“这颗星球上曾经还有鸟儿,就像您给我们放的教育图像资料里那样的,长着白色羽毛的鸟儿。我认不出来它们到底是不是鸽子,但它们很漂亮,它们会落在地上,落在树上,然后拍拍翅膀飞到天上。它们展开翅膀时就像,就像……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比喻,我找不出确切的词汇来形容它们。但它们很美,比我所见过的一切都要美。”赞尼斯36的工业建筑废墟扼杀了我所能具有的所有想象。
“可是现在这里没有鸟儿了。”
“那些废弃在这颗星球上的信号塔,它们会积攒恒星的能量持续运转,扰乱这颗星球的磁场,让许多鸟类无法辨别方向。海水里和陆地上的放射性污染会无差别影响这颗星球上的生物——除了依靠防护服熬过了最后一段文明发展历程,成功逃离了赞尼斯36的赞尼斯人以外,那些古老的生物都已经灭绝了。”
“那可真是可恶。可恨的赞尼斯人。”
“可是我有时候会觉得,如果文明程度更高的是克尔伦人,被发现的原始文明是赞尼斯人的文明,克尔伦人也会和赞尼斯人侵略克尔伦一样侵略赞尼斯36。我依然觉得存在没有意义,文明就等同于毁灭本身。在赞尼斯人降临克尔伦之前,克尔伦人为了领土互相杀戮,而在赞尼斯36的远古,赞尼斯人也曾为了领土、资源互相杀戮。野兽会为了争夺配偶互相撕咬,会因为捕食关系互相屠戮,其实人类并不比它们聪明。历史资料里,赞尼斯文明创造出了货币,创造出了‘官职’、‘军衔’、‘社会等级’,教会了他们的社会成员‘压迫’和‘歧视’,创造出了独属于文明社会的厮杀方式。但结果和野兽的社会并没有什么两样,战败者失去土地、失去生存资源,痛苦煎熬地活到死去,战胜者继续他的征伐,直至毁灭于不可敌的敌手,或者直至生命走到尽头。自由和平等只是悖论,破坏、奴役和征伐才是文明真正的口号。”
科隆老头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手里那块零件,直到那块零件翘起一块边角的铁皮。他混浊的眼睛缓慢抬起,眼珠边缘露出大块大块的蓝白色血肉,像是某个机械零件的孔里,塞了颗不太合适的螺丝钉。
我想,我应该离开四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