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神农氏(上)
玲子是乡镇卫生站的护士。
本来玲子是不想来这儿的,她卫校的同学都上了县城医院,甚至还有争气的三妮,考上省城头牌的三甲医院,一个月能挣不少钱;就是忙,排班满的来不及睡觉。还有如果有科室大急救的时候,凌晨两三点电话都快打爆了,压力大得心脏突突跳。三妮说,“感觉夭寿哦,真像是用自己的阳寿在换病人的命。”
玲子就打了退堂鼓。而且玲子是个马大哈,能少一事是一事;再说,二舅托了人的,说下乡支援过,以后调回县医院,工龄能多算,级别也高。
不过玲子自己吧,心倒是很好,打针的手也稳当,扎血管一扎一个准;乡下空气好、环境幽静,也自由;卫生站事情特别少,很闲:大的问题处理不了,只能转往上级医院,小的问题也就是消个毒、缝个针,打个吊瓶什么的。你治不了人家不怨,毕竟条件在这里限制着,村民还很感谢你给开了转院证明。
卫生站的村医老头子就是激素、抗生素、止疼药三板斧。——他还喜欢中医理论,喜欢没事给村民们推销个五毛钱的饮片、金银花、枸杞菊花茶什么的。
村医老孙头在村子里干了四十年,从七十年代还打天花疫苗的时候的赤脚医生干到现在,一把镀层都褪了色的听诊器揣兜里,血压仪还是水银式的,威望极高。他治发烧感冒扁桃体发炎的时候有绝活,敢把地塞米松片压成粉,直接敷在病人发炎的扁桃体上,加上足量的对乙酰氨基酚(扑热息痛),下午病人就能下地干活,锦旗收了不知道多少。
玲子人心地好,和村民处得来,又是个年轻、甜美、微微有点胖的亲和的姑娘,村里人也喜欢她,爱和她唠个闲嗑什么的。
村里老金家婆婆带着儿媳妇来拿维生素,(村里管上卫生所开药叫拿药)玲子就热心地帮她把维生素取好了——村里不可能单供一个带药师证的药剂师,玲子就代劳了。
老金家婆婆,从年轻时候就是有名的本村最爱争强好胜、展扬炫耀第一名。人家穿了件新的绿裙子,她要穿一件大红花的,非要把人家比下去才甘心;有城中回娘家的媳妇回来穿了高跟鞋,烫了头发,她也一定要买一双很高的高跟鞋,烫一头钢丝小卷,成为村中头一个最时髦最拔尖的才罢休;听说xx在镇上请了村长吃饭,那她也一定要请村长吃饭,菜码还一定要比xx贵;后来生娃的时候,别人家一女一儿,她也一定要追儿子——这小金就是超生的,第四胎才生出儿子,上头三个姐姐,当年罚款不少;别人家嫁女儿要彩礼,她就要比别人高一头,在市场平均价格基础上,“上调”个一万八千的,号称“拔得头筹”,为此还拆散了二女儿的自由恋爱;后来老了,靠不懈地鞭策老金外出务工,终于攒下来一笔钱。
孙家村建筑业从业的农民工很多,见识过城市商品房的村民中流行回村在自家平房顶上加盖二层三层,老金家婆婆怎么可能错过这个风潮——不光要加盖层数,还学着独栋别墅的样子,在二层阳台上贴了一个个石膏做的、线脚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柱子栏板,三层则是假红木的美人靠,大门头还加了俩爱奥尼柱头带涡卷柱子——可是门面花了这么多钱,后墙未免就预算紧缺,只能用把裸露的红砖露出来,连水泥抹个面都不舍得,还是被请吃饭的村长动用村庄美化的公款,给他们家后墙上刷了刷大白——可是公款的涂料是有任务的,你不能白送人啊,于是老金家的前门脸就是气派的帕特农神庙拼中式红木大宅,背面就是红砖墙加白底红字的涂料宣传标语:
“关爱女孩就是关爱民族的未来”
“养猪养鸡要讲卫生,不得污染自然环境”
显得不伦不类的。你乍一看,还以为在这充满了中国山水田园氛围的村庄里,出来了个中西结合的圆明园,老金家婆婆就是这座后现代圆明园里的慈溪太后。
老金家媳妇是个年轻的珍妃,对于现代城市生活很好奇。她喜欢和玲子谈论玲子在卫生学校上学时候逛的小吃街、商业街、商业中心、披萨店和ktv,打听各种奶茶的叫法,蛋糕的种类,什么拿破仑、戚风蛋糕、北海道土司,可颂怎么做。她还心血来潮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大超市,却发现都买不到天然黄油来满足她烹饪这些西式糕点的需求。
老金婆婆本来对于媳妇这些“标新立异”“狗戴犄角装洋式”的行为很不屑,奈何这似乎能够增加她们“乡村名媛”的含金量,也就默许了;她也不想叫村里人说闲话,说她苛待媳妇之类的。
老孙医生正好闲着,就给另外一个老头号脉,老李头是个民办教师,爱好看个书啊,字啊啥的,看见桌子上有本《神农本草经》两人就聊起来。
“老人说神农尝百草,你说这是不是真的?”老李头提出一个颇为学术的问题。
“这中药,讲究个五味,酸辛咸苦甘,有五性,温热寒凉平,入五脏,心肝脾肺肾,如果说先民尝百草,倒也有可能。不过容易中毒啊。”老孙头还是很专业的 。
老李头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这个乡村知识分子终于找到了知音,他道:“这个神农尝百草的故事,我可是听过。神农氏,他的五脏六腑是透明的,全都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叫水晶心肝玻璃肚肠,五脏的运行清清楚楚;他尝百草的时候,如果是有毒的草药吃了下去,水晶心肝肠胃就变色了。
这神农还有一味神药,就是茶叶,神农一旦吃了有毒的东西,这个茶叶就进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肠胃里的毒素给擦洗干净了,他就是凭借着这一副透明的五脏六腑遍尝了百草。
从此,中国的先民们掌握了用草木百药治病的方法,神农氏也因此成为了中国先祖的药王神。”
两个老头聊的正开心。
老金家婆婆拿好维生素,故意走到显摆地道:“老孙医生,老李老师,看我们照顾媳妇多上心,一天一趟地往卫生站跑。”
老孙医生给孕妇量了量血压,测了个血常规,hgc,然后让玲子给孕妇拉了个心电图——都正常的,除了AFP有点高。但是老孙头不愧是在一线干了三四十年、锦旗拿了一大堆的“杏林圣手”,他拿出那个听诊器,在孕妇肚子上听了听,又估摸了一下孕妇肚子的大小,道:
“老金家大嫂,还是带你媳妇去县医院做个B超吧,看看胎儿什么样。”
“哎,老孙大夫,我们可是厚道人,对儿媳妇大方!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从来没有亏待!”老金家婆婆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跳着脚说。转头对儿媳妇道。“你可千万别跟着城里人赶时髦,减什么肥。我告诉你,你得使力气吃饭!”
“再说,你说的那个什么超,我们上一胎的时候,上县城去超的!”老金家婆婆趾高气扬地道,展示着她们去城里就医的大气派,“我儿子开着车领着她一大家子,还请了好一顿客。一大堆检查,给儿媳妇她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什么甲肝乙肝饼干,什么喝糖水,儿媳妇差点都喝晕过去!都查了,都好的!
切俺以为花了好几千块钱,是男是女总能超出来吧,给那个什么超的大夫塞了两百块钱红包,人高低不说男女。老孙头,没有用!花老些钱,没有用!生下来,是个闺女!
这个刚怀上的时候,也去超了——俺又问,你猜大夫哪么说?说太小了看不出来!让再过一个月再去超一遍。”
老金家婆婆神气活现地说出她的就医经验和结论,
“你说,咱年轻那阵,生孩子还上医院?咱那时候,啊,造多大罪,要不是生不出来,那都自己在家生。你说说,现在能超出来的,人家知道了,人家不和你说!老孙医生啊,我可是再不信县医院那些穿白大褂的了,花那么多钱,他们就是纯骗钱!
我生了四个,从来也没去超来超去,也没见缺胳膊少腿。神农还五脏六腑都露肚子外面呢。老孙头,你还是开点保男胎的东西顶用!”
老孙医生精于世俗事务,既不反驳,也不气恼,还真掏出处方笺,写了一张方子:“那就吃点中药吧,给孕妇开开胃,都是保胎温平的好东西。人家老李头的儿媳妇生大孙子的时候,滋补了不少,果然生了个白胖大孙子。
汤药你是回家自己煎,还是我煎好了给你送去?”
老金家婆婆一听说老李头家生了个孙子,还经过精心的孕期调理,眼睛都红亮了,这种事情她岂能落于人后?赶紧道:“老孙大夫你说,吃什么好?吃什么长男胎?我给她回去做!
不怕告诉你们,俺们这一胎可费心了,又是防辐射服,又是早教机,俺儿子都上城里买了!现在孩子,多金贵?
甭管什么好药,你尽管开,俺们老金家,最好的肯定都给她用上!”
玲子叹了口气,现在的村民,倒是很愿意给孩子花钱,只是一样,重视吃进去什么,却不重视检查——也是,检查费贵,开个ct就几百块了,如果最后结果没有问题,报告上结论也就那么简单的一句,“未见异常”,叫人感觉好似花了冤枉钱似的。
玲子好心对老金家儿媳妇道:“你把上次的B超报告找出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