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天堂 第1章 一 不要盯着苍白独眼巨人（上）

一 不要盯着苍白独眼巨人（上）

王小勤听同学三样说，村东头王孩儿家下牛犊了，可稀奇，放学要不要去看？

王小勤不想去，下学我还想上镇上找张老师借书呢。

妈妈要生弟弟了，没时间管他，他就天天往镇上的张老师宿舍跑。

张老师是大城市来的年轻大学生，又温柔又漂亮，她带来好多书和连环画，还要建一个图书室呢。书上的图片真好看，书上讲的神怪故事，也和王三姑和刘太姥老生常谈讲给他们的那些，什么黄鼠狼化作书生偷鸡、刺猬报恩、狐狸变美女、老鼠娶亲的黄白狐柳灰保家仙不一样。

刘太姥那些故事太老了，他从会走路就听，耳朵都起茧子了。刘太姥总告诉他，见到黄鼠狼不能叫黄鼠狼，要叫“黄先生”，若是得罪了黄先生，你可就要倒大霉了；王孩儿就是他妈怀他的时候，看见黄鼠狼对着她作揖，这是古怪的兆头了；后来王孩儿家没听她的劝告，非但没有对着黄大仙烧香拜佛，他舅来走亲戚的时候，他爹还用捕兽夹捉了只黄鼠狼，表兄弟俩烧着下酒吃了，王孩儿这才傻的。

又比如说，村里的小孩比赛斗鸡眼的时候，刘太姥总是说，小孩不要斗眼，斗着斗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眼眶就会往中间跑，两个眼珠子就会从鼻子的两边挤到一起，变成脸中央只有一只眼睛。

说到这儿，刘太姥仿佛在得意地炫耀她的先见之明，特意强调，从那以后，王孩儿家有什么事都要她请神上身商量商量。王孩妈的这个二胎还是她请神求来的呢，保管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王小勤心里很有点瞧不上刘太姥这种后见之明，王孩儿傻了就够可怜的了，你真有本事你请神把王孩儿治好啊？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但是他心里似乎也隐隐存了一个愿望，若是王孩儿是黄大仙弄傻的，求求神仙把王孩儿医好就好了。

王小勤最近沉迷张老师带来的各国古代神话的儿童版插图书，他才看完了古埃及金字塔的传说，进入法老王坟墓的人都被奇怪的病菌弄死，要不就是厄运缠身、车祸、飞机失事；埃及人死了掏空内脏，都要用布条裹成骷髅架子的木乃伊，他看着书上那个金面具后面的骷髅（x光照片），总吓得他半夜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还有好几个晚上梦见木乃伊了呢。

外国的神仙可比刘太姥的故事刺激多了，他就沉浸在那些光怪陆离又有点吓人的故事里。

他又借了古希腊神话的故事书。对于宙斯变成各种各样的牛啊天鹅的，骗全世界的女人到处生孩子，他嗤之以鼻，小孩子对于赫拉对于宙斯出轨的恼怒、火神和战神阿瑞斯对于美神的争风吃醋都不感兴趣，对于美神也除了看看她的**没什么其他感觉，甚至觉得她并不好看，又呆又显老，不知道这是由于绘画年代导致的（插图《维纳斯的诞生》）——尤其是宙斯家的一团乱糟，简直像村西头二爷爷家大媳妇二媳妇妯娌打仗（小孩子是这么理解争风吃醋的），倒是对于太阳神的金马车、木匠父子用蜡粘起来的翅膀、和天蝎座和猎户座是怎么变成星星的更感兴趣。

少年儿童读物是简化本，没有展示出《荷马史诗》恢弘大气，但是里面的英雄事迹还是以插画的形式一段一段地展现在故事书里，给王小勤带来一些先民们茹毛饮血震撼。说的是英雄奥德修斯，在经历十年鏖战回家的路程中，船停在了一个岛上，为了给船上的大伙儿寻找食物和给养，他和十二个希腊人误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正是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巢穴。

独眼巨人是吃人的，很快就摔死并且吃掉了几个人。奥德修斯用烈性葡萄酒把巨人灌醉了，然后用橄榄树干削成长枪，插进巨人的独眼，把他弄瞎；第二天……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王小勤翻了翻封底，这古希腊神话插图故事，原来分上下册的呀！真扫兴。

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鏖战这个鏖这个字还有拼音注音呢。

不过王小勤根本不在乎鏖这个字，反正课外读物上的生字考试也不会考。前面的插图都还是卡通式地描写英雄的故事，只是不知怎么的，有一张画得十分写实的插图，整整占了两页的开本面，用写实油画的形式，鲜血淋漓地描绘了苍白的独眼巨人吞吃人体的画面。

那巨人身躯强壮又细长，皮肤苍白，上面布满了许多病态的、血红的、层层叠叠的皮褶子，嘴上和脖子上、胳膊肘上都有；他的头没有鼻子，头像是一个被削去五官的椰子，只在突出的球体中央，出现一个血红、凹陷的眼睛。

现在想来，大概是知识产权不被重视的时候，出版商不知从哪里下载了恐怖游戏的宣传画，随便地塞入了儿童读物里做插图。

王小勤却对这张又吓人又写实的图画着了迷。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要盯着苍白独眼巨人！

******

“下牛犊有什么稀奇。”

“稀奇咧，稀奇地紧！”三样为了增加语言的可信度，手舞足蹈地道。

多半是王三样夸大其词，毕竟三样这个人，成天咋咋呼呼的，专好看热闹，屁大点事儿叫他吹出天去。

“我想看牛犊！”

可是王红艳也要去看，这就闹腾了起来——王红艳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凡事儿掐尖要强，四、五年级的女生比男孩高壮，她又格外霸道，要是王小勤敢说个不字，她就在桌子底下偷偷拧他的胳膊和大腿，皮都拧青了。

“王小勤，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去看牛犊，要么你留下来打扫卫生——你去不去？”王红艳威胁道。

王孩儿家门口的人乌泱乌泱的。正是农闲，大爷们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叶，老婆们手里攥着编玉米皮的活计，抻长了脖子，围在一起看热闹。里面传出高高的人声。

“二爷爷，里头咋了？”

原来算命老婆也分流派。王三姑是个年轻的神婆，十年前从西边嫁过来的，她那边老家据说有正一派的道士，她自小耳濡目染，桃木剑、铜钱剑、烧黄纸，作法什么的更专业一些，这是“内陆学院派”，简直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加之她年轻、麻利，又能说会道，还能保媒拉纤，这些年对于只擅长请神上身的“本土流派”的算命老婆刘太姥简直形成了行业冲击，不亚于民国时期外来资本对于民族资本发展的冲击。

一句话，抢了刘太姥不少活。

这下子，杠头对枪头，针尖对麦芒了！

你说它是妖孽，我偏说它是祥瑞！

“这是神儿！要拜上莲花座，每人上柱香！”刘太姥还想指着这小牛犊挣点外快呢。

还因为“刘太姥，恁不是说，恁在保家仙面前求过了吗？”为了这场法事，王孩儿爹还给了刘太姥一袋面呢。

“什么神儿，是妖！赶紧拿块红布包巴起来，烧死！不然，谁碰了谁倒霉！再说了，什么神儿长这样！怪模怪样！”王三姑一听刘太姥露出破绽，本来就年轻体健、身强力壮、中气十足的声音更加响亮了。

“千里眼就长这样！”刘太姥仿佛在维持她所剩无几的专业尊严，负隅顽抗道。

众人对于两个神婆的争执只是持着观望看热闹的态度。“还是叫兽医来看看吧，能不能活。”小牛犊再怎么说也算养牛户一笔不小的财产，眼前刚下生的小牛犊，说要赶紧烧了，王孩儿家也舍不得。“七哥，开上你家手扶拖拉机，上镇上把陈兽医拉来吧！”

“也不知道陈兽医下班没有。”

“散了吧，散了吧。”众人兴致未了地准备回家吃瞎黑饭（晚饭）。

“哎，小牛多可爱了，为什么要烧它呢？”王红艳凑上前去，掀开小牛身上的破被子。

“啊！！！”她发出一声被吓着的尖叫。“咋了？”三样和王小勤凑上前去，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小牛只有一只眼睛！

不是少了一只眼的独眼龙，而是两只眼睛的眼眶、在前额合并成一只巨大的眼眶，里面露出两个合并在一起的、呈躺倒的葫芦状的、有两个瞳孔的眼珠子。

“独眼巨人！”

小牛张开了嘴，冲着他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

两个眼珠子的眼睛盯着他们。